五十七回 慧紫鹃情辞试忙玉 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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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宝玉听王夫人唤他,忙至前边来,原来是王夫人要带他拜甄夫人去宝玉自是欢喜,忙去换衣服,跟了王夫人到那里见其家中形景,自与荣宁不甚差别,有一二稍盛者细问,果有一宝玉甄夫人留席,竟日方回,宝玉方因晚间回家来,王夫人又吩咐预备上等的席面,定名班大戏过甄夫人母女后二日,他母女便不作辞,回任去了,无话
这日宝玉因见湘云渐愈,然后去看黛玉正值黛玉才歇午觉,宝玉不敢惊动,因紫鹃正在回廊上手里做针黹,便来问他昨日夜里咳嗽可好了?紫鹃道好些了宝玉笑道阿弥陀佛!宁可好了罢紫鹃笑道你也念起佛来,真是新闻!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一面说,一面见他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宝玉便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说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你再病了,越发难了紫鹃便说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
宝玉见了这般景况,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只瞅着竹子,发了一回呆因祝妈正来挖笋修竿,便怔怔的走出来,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直呆了五六顿饭工夫,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偶值雪雁从王夫人房中取了人参来,从此经过,忽扭项看见桃花树下石上一人手托着腮颊出神,不是别人,却是宝玉【庚辰双行夹批画出宝玉来,却又不画阿颦,何等笔力!便不从鹃写,却写一雁,更奇是仍归写鹃】雪雁疑惑道怪冷的,他一个人在这里作什么?春天凡有残疾的人都犯病,敢是他犯了呆病了?【庚辰双行夹批写娇憨女儿之心何等新巧】一边想,一边便走过来蹲下笑道你在这里作什么呢?宝玉忽见了雪雁,便说道你又作什么来找我?你难道不是女儿?他既防嫌,不许你们理我,你又来寻我,倘被人看见,岂不又生口舌?你快家去罢了雪雁听了,只当是他又受了黛玉的委屈,只得回至房中
黛玉未醒,将人参交与紫鹃紫鹃因问他太太做什么呢?雪雁道也歇中觉,所以等了这半日姐姐你听笑话儿我因等太太的工夫,和玉钏儿姐姐坐在下房里说话儿,谁知赵姨奶奶招手儿叫我我只当有什么话说,原来他和太太告了假,出去给他兄弟伴宿坐夜,明儿送殡去,跟他的小丫头子小吉祥儿没衣裳,要借我的月白缎子袄儿我想他们一般也有两件子的,往脏地方儿去恐怕弄脏了,自己的舍不得穿,故此借别人的借我的弄脏了也是小事,只是我想,他素日有些什么好处到咱们跟前,所以我说了‘我的衣裳簪环都是姑娘叫紫鹃姐姐收着呢如今先得去告诉他,还得回姑娘呢姑娘身上又病着,更费了大事,误了你老出门,不如再转借罢’紫鹃笑道你这个小东西倒也巧你不借给他,你往我和姑娘身上推,叫人怨不着你他这会子就下去了,还是等明日一早才去?雪雁道这会子就去的,只怕此时已去了紫鹃点点头雪雁道姑娘还没醒呢,是谁给了宝玉气受,坐在那里哭呢紫鹃听了,忙问在那里雪雁道在沁芳亭后头桃花底下呢
紫鹃听说,忙放下针线,又嘱咐雪雁好生听叫若问我,答应我就来说着,便出了潇湘馆,一径来寻宝玉,走至宝玉跟前,含笑说道我不过说了那两句话,为的是大家好,你就赌气跑了这风地里来哭,作出病来唬我宝玉忙笑道谁赌气了!我因为听你说的有理,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紫鹃也便挨他坐着宝玉笑道方才对面说话你尚走开,这会子如何又来挨我坐着?紫鹃道你都忘了?几日前你们姊妹两个正说话,赵姨娘一头走了进来,──我才听见他不在家,所以我来问你正是前日你和他才说了一句‘燕窝’就歇住了,总没提起,我正想着问你宝玉道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我想着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也太托实虽不便和太太要,我已经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只怕老太太和凤姐姐说了我告诉他的,竟没告诉完了他如今我听见一日给你们一两燕窝,这也就完了紫鹃道原来是你说了,这又多谢你费心我们正疑惑,老太太怎么忽然想起来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呢?这就是了宝玉笑道这要天天吃惯了,吃上三二年就好了紫鹃道在这里吃惯了,明年家去,那里有这闲钱吃这个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忙问谁?往那个家去?【庚辰双行夹批这句不成话,细读细嚼方有无限神情滋味】紫鹃道你妹妹回苏州家去宝玉笑道【庚辰双行夹批笑字奇甚】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就了来的明年回去找谁?可见是扯谎紫鹃冷笑道你太看小了人你们贾家独是大族人口多的,除了你家,别人只得一父一母,房族中真个再无人了不成?我们姑娘来时,原是老太太心疼他年小,虽有叔伯,不如亲父母,故此接来住几年大了该出阁时,自然要送还林家的终不成林家的女儿在你贾家一世不成?林家虽贫到没饭吃,也是世代书宦人家,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所以早则明年春天,迟则秋天这里纵不送去,林家亦必有人来接的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顽的东西,有他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他也将你送他的打叠了在那里呢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样回答,只不作声忽见晴雯找来说老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紫鹃笑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告诉了他半日,他只不你倒拉他去罢说着,自己便走回房去了
晴雯见他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红院中袭人见了这般,慌起来,只说时气所感,热汗被风扑了无奈宝玉发热事犹小可,更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众人见他这般,一时忙起来,又不敢造次去回贾母,先便差人出去请李嬷嬷
一时李嬷嬷来了,看了半日,问他几句话也无回答,用手向他脉门摸了摸,嘴唇人中上边着力掐了两下,掐的指印如许来深,竟也不觉疼李嬷嬷只说了一声可了不得了,呀的一声便搂着放声大哭起来急的袭人忙拉他说你老人家瞧瞧,可怕不怕?且告诉我们去回老太太、太太去你老人家怎么先哭起来?李嬷嬷捶床倒枕说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心了!袭人等 他年老多知,所以请他来看,如今见他这般一说,都以为实,也都哭起来
晴雯便告诉袭人,方才如此这般袭人听了,便忙到潇湘馆来,见紫鹃正伏侍黛玉吃药,也顾不得什么,便走上来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宝玉说了些什么?你瞧他去,你回老太太去,我也不管了!说着,便坐在椅上黛玉忽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举止大变,便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袭人定了一回,哭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李妈妈掐着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个了!【庚辰双行夹批奇极之语从急怒娇憨口中描出不成话之话来,方是千古奇文五字是一口气来的】连李妈妈都说不中用了,那里放声大哭只怕这会子都死了!黛玉一听此言,李妈妈乃是经过的老妪,说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声,将腹中之药一概呛出,抖肠搜肺,炽胃扇肝的痛声大嗽了几阵,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紫鹃忙上来捶背,黛玉伏枕喘息半晌,推紫鹃道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紫鹃哭道我并没说什么,不过是说了几句顽话,他就认真了袭人道你还不知道他,那傻子每每顽话认了真黛玉道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紫鹃听说,忙下了床,同袭人到了怡红院
谁知贾母王夫人等已都在那里了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紫鹃忙道并没说什么,不过说几句顽话谁知宝玉见了紫鹃,方嗳呀了一声,哭出来了众人一见,方都放下心来贾母便拉住紫鹃,只当他得罪了宝玉,所以拉紫鹃命他打谁知宝玉一把拉住紫鹃,死也不放,说要去连我也带了去众人不解,细问起来,方知紫鹃说要回苏州去一句顽话引出来的贾母流泪道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薛姨妈劝道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了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这并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和姨太太只管万安,吃一两剂药就好了
正说着,人回林之孝家的单大良家的都来瞧哥儿来了贾母道难为他们想着,叫他们来瞧瞧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一时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叫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袭人忙拿下来,宝玉伸手要,袭人递过,宝玉便掖在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一时人回大夫来了,贾母忙命快进来王夫人、薛姨妈、宝钗等暂避里间,贾母便端坐在宝玉身旁王太医进来见许多的人,忙上去请了贾母的安,拿了宝玉的手诊了一回那紫鹃少不得低了头王大夫也不解何意,起身说道世兄这症乃是急痛迷心古人曾云‘痰迷有别有气血亏柔,饮食不能熔化痰迷者;有怒恼中痰裹而迷者;有急痛壅塞者’此亦痰迷之症,系急痛所致,不过一时壅蔽,较诸痰迷似轻贾母道你只说怕不怕,谁同你背医书呢王太医忙躬身笑说不妨,不妨贾母道果真不妨?王太医道实在不妨,都在晚生身上贾母道既如此到外面坐,开药方若吃好了,我另外预备好谢礼,叫他亲自捧来送去磕头;若耽误了,打发人去拆了太医院大堂王太医只躬身笑说不敢,不敢他原听了说另具上等谢礼命宝玉去磕头,故满口说不敢,竟未听见贾母后来说拆太医院之戏语,犹说不敢,贾母与众人反倒笑了一时,按方煎了药来服下,果觉比先安静无奈宝玉只不肯放紫鹃,只说他去了便是要回苏州去了贾母王夫人无法,只得命紫鹃守着他,另将琥珀去伏侍黛玉
黛玉不时遣雪雁来探消息,这边事务尽知,自己心中暗叹幸喜众人都知宝玉原有些呆气,自幼是他二人亲密如今紫鹃之戏语亦是常情,宝玉之病亦非罕事,因不疑到别事去
晚间宝玉稍安,贾母王夫人等方回房去一夜还遣人来问讯几次李奶母带领宋嬷嬷等几个年老人用心看守,紫鹃、袭人、晴雯等日夜相伴有时宝玉睡去,必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每一惊时,必得紫鹃安慰一番方罢彼时贾母又命将祛邪守灵丹及开窍通神散各样上方秘制诸药,按方饮服次日又服了王太医药,渐次好起来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故有时作佯狂之态紫鹃自那日也着实后悔,如今日夜辛苦,并没有怨意袭人等皆心安神定,因向紫鹃笑道都是你闹的,还得你来治也没见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往后怎么好暂且按下
因此时湘云之症已愈,天天过来瞧看,见宝玉明白了,便将他病中狂态形容了与他瞧,引的宝玉自己伏枕而笑原来他起先那样竟是不知的,如今听人说还不无人时紫鹃在侧,宝玉又拉他的手问道你为什么唬我?紫鹃道不过是哄你顽的,你就认真了宝玉道你说的那样有情有理,如何是顽话紫鹃笑道那些顽话都是我编的林家实没了人口,纵有也是极远的族中也都不在苏州住,各省流寓不定纵有人来接,老太太必不放去的宝玉道便老太太放去,我也不依紫鹃笑道果真的你不依?只怕是口里的话你如今也大了,连亲也定下了,过二三年再娶了亲,你眼里还有谁了?宝玉听了,又惊问谁定了亲?定了谁?紫鹃笑道年里我听见老太太说,要定下琴姑娘呢不然那么疼他?宝玉笑道人人只说我傻,你比我更傻不过是句顽话,他已经许给梅翰林家了果然定下了他,我还是这个形景了?先是我发誓赌咒砸这劳什子,你都没劝过,说我疯的?刚刚的这几日才好了,你又来怄我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的,又说道我只愿这会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来你们瞧见了,然后连皮带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还有形迹,不如再化一股烟,──烟还可凝聚,人还看见,须得一阵大乱风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时散了,这才好!一面说,一面又滚下泪来紫鹃忙上来握他的嘴,替他擦眼泪,又忙笑解说道你不用着急这原是我心里着急,故来试你宝玉听了,更又诧异,问道你又着什么急?紫鹃笑道你知道,我并不是林家的人,我也和袭人鸳鸯是一伙的,偏把我给了林姑娘使偏生他又和我极好,比他苏州带来的还好十倍,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我如今心里却愁,他倘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的我是合家在这里,我若不去,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常;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设出这谎话来问你,谁知你就傻闹起来宝玉笑道原来是你愁这个,所以你是傻子从此后再别愁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如何?紫鹃听了,心下暗暗筹画忽有人回环爷兰哥儿问候宝玉道就说难为他们,我才睡了,不必进来婆子答应去了紫鹃笑道你也好了,该放我回去瞧瞧我们那一个去了宝玉道正是这话我昨日就要叫你去的,偏又忘了我已经大好了,你就去罢紫鹃听说,方打叠铺盖妆奁之类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里头有三两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
林黛玉近日闻得宝玉如此形景,未免又添些病症,多哭几场今见紫鹃来了,问其原故,已知大愈,仍遣琥珀去伏侍贾母夜间人定后,紫鹃已宽衣卧下之时,悄向黛玉笑道宝玉的心倒实,听见咱们去就那样起来黛玉不答紫鹃停了半晌,自言自语的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这里就算好人家,别的都容易,最难得的是从小儿一处长大,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黛玉啐道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紫鹃笑道倒不是白嚼蛆,我倒是一片真心为姑娘替你愁了这几年了,无父母无兄弟,谁是知疼着热的人?趁早儿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俗语说‘老健春寒秋后热’,倘老太太一时有个好歹,那时虽也完事,只怕耽误了时光,还不得趁心如意呢公子王孙虽多,那一个不是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要一个天仙来,也不过三夜五夕,也丢在脖子后头了,甚至于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若娘家有人有势的还好些,若是姑娘这样的人,有老太太一日还好一日,若没了老太太,也只是凭人去欺负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姑娘是个明白人,岂不闻俗语说‘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黛玉听了,便说道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了紫鹃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你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说着,竟自睡了黛玉听了这话,口内虽如此说,心内未尝不伤感,待他睡了,便直泣了一夜,至天明方打了一个盹儿次日勉强盥漱了,吃了些燕窝粥,便有贾母等亲来看视了,又嘱咐了许多话
目今是薛姨妈的生日,自贾母起,诸人皆有祝贺之礼黛玉亦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是日也定了一本小戏请贾母王夫人等,独有宝玉与黛玉二人不曾去得至散时,贾母等顺路又瞧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次日,薛姨妈家又命薛蝌陪诸伙计吃了一天酒,连忙了三四天方完备
因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且家道贫寒,是个钗荆裙布的女儿,便欲说与薛蟠为妻因薛蟠素习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人家的女儿正在踌躇之际,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因谋之于凤姐儿凤姐儿叹道姑妈素知我们太太有些左性的,这事等我慢谋因贾母去瞧凤姐儿时,凤姐儿便和贾母说薛姑妈有件事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凤姐便将求亲一事说了贾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启齿?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婆婆说了,怕他不依?因回房来,即刻就命人来请邢夫人过来,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错,且现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贾母硬作保山,将计就计便应了贾母十分喜欢,忙命人请了薛姨妈来二人见了,自然有许多谦辞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诉邢忠夫妇他夫妇原是此来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极口的说妙极贾母笑道我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希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贾母笑道别的没有,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说着,便命人去叫过尤氏婆媳二人来贾母告诉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贾母吩咐道咱们家的规矩你是尽知的,从没有两亲家争礼争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当中料理,也不可太啬,也不可太费,把他两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应了薛姨妈喜之不尽,回家来忙命写了请帖补送过宁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无奈贾母亲自嘱咐,只得应了惟有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妈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倒还易说这且不在话下
如今薛姨妈既定了邢岫烟为媳,合宅皆知邢夫人本欲接出岫烟去住,贾母因说这又何妨,两个孩子又不能见面,就是姨太太和他一个大姑,一个小姑,又何妨?况且都是女儿,正好亲香呢邢夫人方罢
蝌岫二人前次途中皆曾有一面之遇,大约二人心中也皆如意只是邢岫烟未免比先时拘泥了些,不好与宝钗姊妹共处闲语;又兼湘云是个爱取戏的,更觉不好意思幸他是个知书达礼的,虽有女儿身分,还不是那种佯羞诈愧一味轻薄造作之辈宝钗自见他时,见他家业贫寒,二则别人之父母皆年高有德之人,独他父母偏是酒糟透之人,于女儿分中平常;邢夫人也不过是脸面之情,亦非真心疼爱;且岫烟为人雅重,迎春是个有气的死人,连他自己尚未照管齐全,如何能照管到他身上,凡闺阁中家常一应需用之物,有亏乏,无人照管,他又不与人张口,宝钗倒暗中每相体贴接济,也不敢与邢夫人知道,亦恐多心闲话之故耳如今却出人意料之外奇缘作成这门亲事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然后方取薛蝌有时岫烟仍与宝钗闲话,宝钗仍以姊妹相呼
这日宝钗因来瞧黛玉,恰值岫烟也来瞧黛玉,二人在半路相遇宝钗含笑唤他到跟前,二人同走至一块石壁后,宝钗笑问他这天还冷的很,你怎么倒全换了夹的?岫烟见问,低头不答宝钗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问道必定是这个月的月钱又没得凤丫头如今也这样没心没计了岫烟道他倒想着不错日子给,因姑妈打发人和我说,一个月用不了二两银子,叫我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姐姐想,二姐姐也是个老实人,也不大留心,我使他的东西,他虽不说什么,他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宝钗听了,愁眉叹道偏梅家又合家在任上,后年才进来若是在这里,琴儿过去了,好再商议你这事离了这里就完了如今不先定了他妹妹的事,也断不敢先娶亲的如今倒是一件难事再迟两年,又怕你熬煎出病来等我和妈再商议,有人欺负你,你只管耐些烦儿,千万别自己熬煎出病来不如把那一两银子明儿也越性给了他们,倒都歇心你以后也不用白给那些人东西吃,他尖刺让他们去尖刺,很听不过了,各人走开倘短了什么,你别存那小家儿女气,只管找我去并不是作亲后方如此,你一来时咱们就好的便怕人闲话,你打发小丫头悄悄的和我说去说是了岫烟低头答应了宝钗又指他裙上一个碧玉佩问道这是谁给你的?岫烟道这是三姐姐给的宝钗点头笑道他见人人皆有,独你一个没有,怕人笑话,故此送你一个这是他聪明细致之处但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岫烟忙又答应,又问姐姐此时那里去?宝钗道我到潇湘馆去你且回去把那当票叫丫头送来,我那里悄悄的取出来,晚上再悄悄的送给你去,早晚好穿,不然风扇了事大但不知当在那里了?岫烟道叫作‘恒舒典’,是鼓楼西大街的宝钗笑道这闹在一家去了伙计们倘知道了,好说‘人没过来,衣裳先过来’了岫烟听说,便知是他家的本钱,也不觉红了脸一笑,二人走开
宝钗就往潇湘馆来正值他母亲也来瞧黛玉,正说闲话呢宝钗笑道妈多早晚来的?我竟不知道薛姨妈道我这几天连日忙,总没来瞧瞧宝玉和他所以今儿瞧他二个,都也好了黛玉忙让宝钗坐了,因向宝钗道天下的事真是人想不到的,怎么想的到姨妈和大舅母又作一门亲家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宝钗道惟有妈,说动话就拉上我们一面说,一面伏在他母亲怀里笑说咱们走罢黛玉笑道你瞧,这么大了,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薛姨妈用手摩弄着宝钗,叹向黛玉道你这姐姐就和凤哥儿在老太太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黛玉听说,流泪叹道他偏在这里这样,分明是气我没娘的人,故意来刺我的眼宝钗笑道妈瞧他轻狂,倒说我撒娇儿薛姨妈道也怨不得他伤心,可怜没父母,到底没个亲人又摩娑黛玉笑道好孩子别哭你见我疼你姐姐你伤心了,你不知我心里更疼你呢你姐姐虽没了父亲,到底有我,有亲哥哥,这就比你强了我每每和你姐姐说,心里很疼你,只是外头不好带出来的你这里人多口杂,说好话的人少,说歹话的人多,不说你无依无靠,为人作人配人疼,只说我们看老太太疼你了,我们也上水去了黛玉笑道姨妈既这么说,我明日就认姨妈做娘,姨妈若是弃嫌不认,便是假意疼我了薛姨妈道你不厌我,就认了才好宝钗忙道认不得的黛玉道怎么认不得?宝钗笑问道我且问你,我哥哥还没定亲事,为什么反将邢妹妹先说与我兄弟了,是什么道理?黛玉道他不在家,是属相生日不对,所以先说与兄弟了宝钗笑道非也我哥哥已经相准了,只等来家就下定了,也不必提出人来,我方才说你认不得娘,你细想去说着,便和他母亲挤眼儿发笑黛玉听了,便也一头伏在薛姨妈身上,说道姨妈不打他我不依薛姨妈忙也搂他笑道你别你姐姐的话,他是顽你呢宝钗笑道真个的,妈明儿和老太太求了他作媳妇,岂不比外头寻的好?黛玉便够上来要抓他,口内笑说你越发疯了薛姨妈忙也笑劝,用手分开方罢又向宝钗道连邢女儿我还怕你哥哥糟踏了他,所以给你兄弟说了别说这孩子,我也断不肯给他前儿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说给宝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门好亲前儿我说定了邢女儿,老太太还取笑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我想宝琴虽有了人家,我虽没人可给,难道一句话也不说我想着,你宝兄弟老太太那样疼他,他又生的那样,若要外头说去,断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与他,岂不四角俱全?林黛玉先还怔怔的,听后来见说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宝钗一口,红了脸,拉着宝钗笑道我只打你!你为什么招出姨妈这些老没正经的话来?宝钗笑道这可奇了!妈说你,为什么打我?紫鹃忙也跑来笑道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太太说去?薛姨妈哈哈笑道你这孩子,急什么,想必催着你姑娘出了阁,你也要早些寻一个小女婿去了紫鹃听了,也红了脸,笑道姨太太真个倚老卖老的起来说着,便转身去了黛玉先骂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后来见了这样,也笑起来说阿弥陀佛!该,该,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妈母女及屋内婆子丫鬟都笑起来婆子们因也笑道姨太太虽是顽话,却倒也不差呢到闲了时和老太太一商议,姨太太竟做媒保成这门亲事是千妥万妥的薛姨妈道我一出这主意,老太太必喜欢的
一语未了,忽见湘云走来,手里拿着一张当票,口内笑道这是个帐篇子?黛玉瞧了,也不认得地下婆子们都笑道这可是一件奇货,这个乖可不是白教人的宝钗忙一把接了,看时,就是岫烟才说的当票,忙折了起来薛姨妈忙说那必定是那个妈妈的当票子失落了,回来急的他们找那里得的?湘云道什么是当票子?众人都笑道真真是个呆子,连个当票子也不知道薛姨妈叹道怨不得他,真真是侯门千金,而且又小,那里知道这个?那里去有这个?便是家下人有这个,他如何得见?别笑他呆子,若给你们家的小姐们看了,也都成了呆子众婆子笑道林姑娘方才也不认得,别说姑娘们此刻宝玉他倒是外头常走出去的,只怕也还没见过呢薛姨妈忙将原故讲明湘云黛玉二人听了方笑道原来为此人也太会想钱了,姨妈家的当铺也有这个不成?众人笑道这又呆了‘天下老鸹一般黑’,岂有两样的?薛姨妈因又问是那里拾的?湘云方欲说时,宝钗忙说是一张死了没用的,不知那年勾了帐的,香菱拿着哄他们顽的薛姨妈听了此话是真,也就不问了一时人来回那府里大奶奶过来请姨太太说话呢薛姨妈起身去了
这里屋内无人时,宝钗方问湘云何处拾的湘云笑道我见你令弟媳的丫头篆儿悄悄的递与莺儿莺儿便随手夹在书里,只当我没看见我等他们出去了,我偷着看,竟不认得知道你们都在这里,所以拿来大家认认黛玉忙问怎么,他也当衣裳不成?既当了,怎么又给你去?宝钗见问,不好隐瞒他两个,遂将方才之事都告诉了他二人黛玉便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不免感叹起来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说着,人报三姑娘四姑娘来了三人听了,忙掩了口不提此事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写宝玉黛玉呼吸相关,不在字里行间,全从无字句处,运鬼斧神工之笔,摄魄追魂,令我哭一回、叹一回,浑身都是呆气】
【写宝钗岫烟相叙一段,真有英雄失路之悲,真有知己相逢之乐时方午夜,灯影幢幢,读书至此,掩卷出户,见星月依稀,寒风微起,默立阶除良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1335.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133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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