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着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他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他,说是因为他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里的规矩么?”金钏儿道:“他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
  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他,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朴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他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你就讲给我听听罢。到底是谁给我的?”
  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他。黛玉没法,只可逐句念着讲给他听。
  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呜呜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祝渐渐又讲到“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那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他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他还要翻老婆舌头呢!他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他好人,一个月偷给他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们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续再讲,只可重又讲起。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
  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负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
  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他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灯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嗳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罢?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他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
  黛玉道:“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见他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话我就不服。”
  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他们鬼鬼崇崇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他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
  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飕飕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罢。”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缕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绣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支吾了半响方说:“还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道:“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千万不要拘礼。”
  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他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绣幕,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他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他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只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先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子,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扶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
  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了!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
  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愧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融释过半。又想:这么一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辨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
  竟无从审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
  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出一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怡红院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是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金钏、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闪渐淡,寂然无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他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
  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第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来此次钦命首题是“知止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悟,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擢用。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却向那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
  见宝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倒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说着,便往洞里走。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是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撂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见宝玉的话告诉他。探春道:“不是我们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了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常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子,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他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淌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的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问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他一点,我们这们好的姐妹,还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出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够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个过,只怕他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探春听了,更为叹服。
  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祝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的许多话。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着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
  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从新添置。
  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
  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喊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的罢?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有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
  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他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漫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
  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栊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罢!”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运游廓,廓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
  王夫人见他淡妆素服,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们个模样儿和平日的性情,那里像个半边人呢?”
  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像,宝姐姐更不像呢!”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
  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世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倒会成了仙呢?”惜春笑而不言。
  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魇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
  湘云道:“三姐姐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他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他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湘云笑道:“谁都像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逛逛呢!”惜春道:“这们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
  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的时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下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我不着,那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他那里住着罢,也好替他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们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迹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
  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
  湘云道:“我听说林姐姐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没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迩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他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醒到天亮,听他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他发愁。却不料这们短寿!”
  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往那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那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姐姐真会客气,是那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呢!”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那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各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他。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他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们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怡红院。只见廊阶芜秽,花树离披,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罢。”
  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薰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题尚黏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罢!天这们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刬,只剩一片荒畦。探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坐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婶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祝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毡斗蓬,束着腰带,和丫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嫠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见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翠缕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他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为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
  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他也要出家么?”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他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他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的,反倒不如他,可见也是缘法。我改天倒要找他谈谈,看他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边,忽见玉钏儿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罢。
  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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