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清朝局

 

  曹雪芹出生的次年(注:这是按曹雪芹生于雍正二年(1724)的说法而讲的。参看书末补注。),浙人汪景祺以所着《读书堂西征随笔》中诗文"讥讪圣祖仁皇帝(康熙),大逆不道",立斩,妻子发往黑龙江为奴,期(jī)服亲的兄弟侄儿等,俱发遣宁古塔(今黑龙江宁安县属),五服以内的族人,俱革职交地方监管。又次年,礼部侍郎查嗣庭,典试江西,出题有"维民所止"四字(注:这本来是《诗经·商颂·玄鸟》里的成语,但是《大学》里引用过,所以只要读"四书"的都能知道。),竟被解释是取"雍正"二而"去其首",又搜查出日记二本,多有直议时政之文,因此加上了"逆天负恩,讥刺咒诅,大干法纪"的罪名,革职拿问,瘐死狱中,还要戮尸示众;儿子处死,家属扫数放流。又隔了一二年,已故的陈人吕留良所评选、着作的诗文日记中被指有"夷夏之防""井田封建"(注:彼时用"封建"这个词,意指周代分封诸侯的制度,即用以隐寓反对清代的集权专制统治的意思。至于"夷夏之防",则以夷指满族,夏指汉族,这是当时的汉族士大夫的大汉族主义、反对"异族入主中原"的思想表现。)等思想,并讪议时政,父子皆剖棺剉尸枭示,孙儿一辈发往宁古塔为奴,牵连者都获重罪。同时,革职遣戍的工部主事陆生柟因着《通鉴论》论封建、论建储、论兵制、论隋炀帝而"罪大恶极,情无可逭",即在军前正法;革职遣戍的御史谢济世因注释《大学》有"拒谏饰非,必至拂人之性,骄泰甚矣"的话,指为"讪谤",亦几乎被军前正法(后赦回罚充苦差)。雍正并"御制"《大义觉迷录》,颁发全国,"教化"官民人等。
  从这以后,终乾隆一朝,文字之祸,几乎不断,真是更仆难数,一字违碍,即兴大狱,挫戮惨酷,自古所未有。乾隆六年,下采访遗书之令,这是后来计划编集《四库全书》--实际是要对所有书籍进行全面检查,大量加以抽毁、篡改的文化阴谋--的滥觞。就是说,清朝不但用武力来镇压反抗、统治全国,而且还想尽一切办法从"文治"方面来箝制思想、消弭人们的"反侧"之心。
  康熙留给雍正的国库,据说存银只有八百万两,经过雍正十余年的整顿,积至六千余万两,但军费耗去大半;到乾隆即位,国库还存二千四百万两。乾隆时候,国库岁入三千余万两。而乾隆一朝所用军费约在一亿二千万两以上。当时光是每年治河费一项,就要耗几百万两。但是这种有数字的开支还不能和没数字的销费相比:例如皇帝的六次南巡,各处的宫殿园林的修造铺设。历史家说:"康、雍之世,库储常盈二千四百万两;乾隆中叶,增至七千万,末年乃无一存:盖皆为军兴所耗矣。--此所耗者府库之财,尚未若民财之消耗也:南巡、营建二者,最耗民力"(注:语见邓之诚《中华二千年史》卷五中册225页。关于南巡,参看书后附录。)这是极正确的论断。其次,当时的官僚贪赃欺蔽的风气,已达到骇人的地步。可以看看洪亮吉《更生斋文甲集》卷四《跋简州知州毛大瀛所致书及纪事诗后》所纪二事:一,"方御史钱澧之特纠国(按指国泰,山东巡抚)及山东亏缺库项也,上心动,特命亲信大臣偕御史晨夕驰往勘实;其弟国霖觇知之,募善走者先半日驰抵济南。国仓皇丧魄,时署中积金实无数,因乘夜运入司库及运司首府首县各库,以补缺项。然存金尚累累,公廨后有珍珠泉,深丈许,遂异至泉侧沉之。后抚臣明兴浚池,尚得金数十万(两),盖国黩贿如此。"二,"项君,故浙江巡抚王亶望客也。方王遭母忧,拥妻妾,居会垣,并日事讌会,为人所发。王亦知罪且不测,而积重资至多,因阖门,如幕客散给之,数或三万、五万不等,属曰:'若无事,归我半。事不测,则诸君尽留之,'"则可见一斑。乾隆所宠爱的权相和珅,到抄家时,其财产后人估计可达八万万两之多!"八万万两"的估计是否正确,无从详核,但可以参看焦循《忆书》所记的一段话:"吴县石远梅,以贩珠为业,一小匣,锦囊緼裹,以赤金作丸,破之,则大珠在焉:重者一粒价二十万,轻者或一万,至轻者亦八千、--争买之,唯恐不得。余尝以问远梅,曰:'所以献和中堂(珅)也,中堂每日清晨以珠作食,故心窍灵明,过目即记,……珠之旧者与已穿孔者不中用,故海上之人,不惮风涛。今日之货,无如此物之奇昂者也!'"当时官僚的骄奢贪谄的骇人情况可以推见。至于民间"素封"地主,其豪富程度,也并不十分逊色,如清代皇族昭槤所记:"本朝轻薄徭税,休养生息,百有余年,故海内殷富素封之家,比户相望,实有胜于前代。京师如米贾(gǔ)祝氏,自明代起家,富逾王侯,其家屋宇至千余间,园亭瓌丽,人游十日未竟其居。……怀柔郝氏,膏腴万顷,……纯皇帝(乾隆)尝驻跸其家,进奉上方水陆珍错至百余品,其他王公近侍以及舆儓奴隶皆供食馔:一日之餐,费至十余万云!"(注:见《啸亭续录》卷二"本朝富民之多"条。又言:"王氏……筑室万间,招集优伶,耽于声色;近日其家已中落,然闻其子弟云,器皿变置,犹足食五十载,--   其他可知矣!")《永宪录》记载的"山西富户王泰来,家有现银一千七百万两有奇!" 所有这些统治、剥削阶级的骇人听闻的用度,都从哪里来呢?就来自穷苦人民的身上。 那时候穷人生活的一般具体情况是甚么光景,我们还找不到很好的纪录。《红楼梦》里刘姥姥的话虽不详细,或可聊供我们参考想象,她在看到贾府吃螃蟹时,曾算过一笔帐:"这样螃蟹,今年就值五分(银子)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的钱,够我们庄家人过一年的了!"这是文学作品,当然不能即作史料来拘看而计算其"账目";但如以乾隆时代一般粮价每石不过一两五钱而计,四口之家如每月约需一石二斗、每年需十五石,则合银二十二两有余。所写并无夸张。和《红楼梦》约略同时的《儒林外史》写南方穷念书人教馆,每年束修十二两银子,生活是敝衣、陋屋、白粥、小菜,--这还不就是最穷苦无告的劳动人民的生活,因为这还是基本上衣食俱足的饱暖生活。扬州兴化人郑板桥,自称"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在范县做小官时写信给他弟弟,提到本族一家的生活,说:"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嗟乎嗟乎!……"这恐怕是江北一般农家的景况,--还算"小康"吧。穷苦劳动人民的生活还要苦。《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写农民是"替人家做着几块田,收些稻,都被田主斛的去了;父亲得病,死在家里,竟不能有钱买口棺木。"也可算是一种例证。从乾隆后期开始的人民反抗,正是他们实在活不下去的结果。满人舒坤批《随园诗话》有一条说:"福康安则……心术较和珅为稍纯,而才具远逊,十八岁即为川督;天下总督除直隶、两江外,皆作遍。福康安为人,穷奢极欲,挥金如土,以冰糖和灰堆假山,以白蜡和灰涂院墙,以白绫缎裱糊墙壁。其出兵也,私带侍女,皆为男妆;每日所食,用银至二百(两),每站所赏轿夫银至二千!生民涂炭。七省教匪之乱,皆福康安酿成。"不是已经道着了问题的要害了吗?乾隆初期,皇帝自己在"上谕"中供认,各地屡有"骄民"抗官,以为"皇朝"如此"仁深义至",而民不感恩,为不可解。这真是封建统治者的"悲哀"。
  曹雪芹死后十年,山东的以王伦为首的人民反抗就揭竿而起了。这是个大事件,它是人民革命大风暴的前奏曲,标志着清朝封建统治的开始动摇。--其实,这种朕兆,曹雪芹生前就已然出现了,让我再引一遍《红楼梦》的话:"(甄士隐)只得与妻子商议,且到田庄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盗蜂起,无非抢田夺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难以安身。"(注:本书凡引《红楼梦》,以经过后人改动较少的庚辰本为据,庶更合曹雪芹原意。)这正反映出了乾隆"盛世"的一个要紧面。
  曹雪芹就是生活在上述那样一个历史时期的那样一个人间世界里的文学家。 由于曹雪芹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就有可能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问题。也由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一不能注经(如谢济世),二不敢论史(如陆生柟),这才选取了为"士君子"所不齿的传奇小说这个体裁来抒写他的胸怀。又也由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经历,他连吴敬梓那样专写"儒林"的略为广阔的社会面都不便写(注:《雪桥诗话》卷五:"章佳文端〔按指尹继善〕,两世文津,性耽吟咏,袁简斋〔枚〕为辑遗稿,至嘉庆庚申〔五年,1800〕始警校付刊。乾隆中巡抚鄂昌以文、侍郎世臣以诗,先后获罪;黄文襄之子孙又以刻《奏议》干议。当时着作皆藏家而不出而问世者,以此。"又《雪桥诗话三集》卷十,"尝读何义门〔焯〕与人书,谓絧斋〔指满人成文〕选庚戌以后文,极佳事,但愚意渠所处与汉人不同,恐招惹是非,前有信止之,因近来时文内中〔按指皇帝宫内〕皆买入,前此刻诗文者皆受累,不无过虑云云。观此知吾乡〔按实指辽东籍旗人〕文字所以流传独尟者,非无故矣。"即指出旗人"所处"之不同。这种历史情况,后来的人是不尽知道了。),这才又把主题完全集中于"记述闺友闺情"这一点上,丝毫不敢正面旁涉"大观园"外一步(注:《红楼梦》之不能相同于《儒林外史》,也在于:后者的主要目的是选择一种人物而对他们进行讽刺,而前者的主要目的却是选择一种人物而代他们进行控诉;因此,曹雪芹选定的就是受封建主义压迫残害最深最烈的一种人物:生活在家庭范围的妇女。)。--即使如此,那位"空空道人"也还是须要极慎极谨,"思忖半晌,将这《石头记》再细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乃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的!
  这就可以约略明白曹雪芹写《红楼梦》的那种时代背景和创作条件是什么样子了(注:甲戌本《石头记》"凡例"云:"开卷即云'风尘怀闺秀',则知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虽一时有涉世态,然亦不得不叙者,但非其本旨耳。阅者切记之。"可参看乾嘉人吴德旋《初月楼闻见录》自序:"又是编意在阐扬幽隐,显达之士不录焉。即间有牵涉,亦不及政事。在野言野,礼固宜然。若以为'穷愁着书',则吾岂敢!"语意略似。)--因此我们也就应该看到,《红楼梦》里面的某些"假语村言",实际只是为打掩护而设的"奴隶的语言"而已;如果把它们一律当作"如实语""正面话"来看,那就要"被作者瞒过"(脂砚斋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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