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证而矛盾的幻想(2)

 

  我们或者可以解释为这比喻着宝玉对自己的特殊境遇、自己享受到的特殊“优待”的不满。稀罕,称奇道怪,也许能给旁观者以某种刺激,对于本人来说,则很可能是一种折磨一种负担。熊猫有知,未必会满意自己的命运。我们的电影明星受到崇拜者、记者包围的时候,不也有大发脾气的么?遇到这种时候他或者她宁愿意生活得更凡俗一点。何况影影绰绰地,有玉与无玉的区别在阻隔着他与姐姐妹妹们以致与所有的人们的交流与认同,衔玉而生带给他的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呢。
  再信马由缰地“胡抡”一下,也许甚至有人可以从弗洛伊德的学说来解释宝玉的摔玉。在姐姐妹妹面前,宝玉无条件地认同,他感到了自己的“稀罕物”的多余,欲除之而后快,终又知道除也除不去,便“不生别论”了。
  也许还可以洋洋洒洒地分析出更多的似是而非的道理,但不论讲出多少玄妙生花的道理,还是不能尽兴,不能穷尽这一次摔玉的逻辑与含意。而且,这次摔玉的文学描写的魅力恰恰不在于讲得出的这些道理,而在于那讲不出的、非语言、非逻辑、非道理的那些道理。在这里,非写实的写法传达出来的是宝黛爱情与宝玉性格的一种神秘的、超验的、非现实的、形而上的喜悦与痛苦,是一个永远的谜,是人——命运——爱情——文学的不可穷尽、不可穷究的性质。
  玉的故事贯彻始终。金玉良缘的合理性、天成性一直威胁着宝黛的苦苦相爱相知。贾宝玉甚至在睡梦中也要与“金玉姻缘说”进行苦苦的争斗(第三十六回)。不但有了宝钗的金锁而且有了湘云的金麒麟。不但有了湘云的金麒麟而且有了张道士赠给宝玉的相似而更大的金麒麟。简直都乱乎了,原来命运的安排也是一笔糊涂账,一场混战!而唯独黛玉一无所有,无玉的缺陷与他们的爱共生。
  黛玉有的只是眼泪。于是这里出现了另一个神话——神瑛侍者与绛珠仙草的神话,爱情以“还泪”为主要的内涵,怎能不是“冤业”,不是“风月债”!而这又是一个何等稀奇、优美、悲哀的神话!把宝黛爱情的深挚与痛苦从此生溯到彼生,从这个世界溯到那个世界,何此爱之绵延悠长永恒缠绕也!不论后世学人对高鹗续作有多少辨证(不是辩证法的辩证)与批评,“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这一回目仍然是贴切工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太虚幻境也可以从神话的角度理解。梦幻是神话与现实之间的桥梁,心理描写既可以说是写实的又可以说是非写实的。一段时间一些同志把心理学视为唯心主义并非全然凭空定罪。心理描写走一步就会进入潜意识、梦幻,再走一步就是神话了。贾宝玉之外还有一个甄宝玉,活似贾宝玉的另一个“我”,活似镜中的贾宝玉的映像。宝玉是对着镜子睡午觉时“看”到了与自己一模一样、却又不认识自己不接受自己并称自己为“臭小厮”的甄宝玉及其一家的 (第五十六回)。这算是一种心理活动、一种梦幻、一种自我与自我的相分离与相映照吗!抑或这只是一种借喻、一种假定、一种曲笔,借以表达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又怀念又抱怨又辩护又嘲弄又抚爱又叹息的复杂态度,借以突出作者的“假做真时真亦假”的玄学主题吗?谁能说得清呢?一个“假”宝玉一个“真”宝玉,谁假谁真?谁是谁的镜子?是两个镜子互相照耀?那要照出多少真真假假的镜子的“长廊”来!
  与对待别的人物不同,《红楼梦》中对宝玉直接发出的议论最多,许多议论带有贬义:“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与膏粱,莫效此儿行状”(第三回);“粉渍脂痕无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第二十五回);“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第二十九回);“袭人深知宝玉性情古怪,听见奉承话又厌虚而不实,听了这些尽情实话又生悲感”(第三十六回);“宝钗笑道:‘你(宝玉)的号早有了,“无事忙”三字恰当得很’……天下难得的是富贵,又难得的是闲散,这两样再不能兼有了,不想你兼有了,就叫你富贵闲人也罢了”(第三十七回);“独宝玉是个迂阔呆公子的性情”(第五十六回);“我们这呆子听了风就是雨”(第五十七回);“……宝玉为人不管青红皂白爱兜揽事情……给他个炭篓子戴上,什么事他不应承……将来若大事也如此,如何治人”(第六十一回)。
  如此等等,固不能说书中这样写便把宝玉贬了个体无完肤,作者认为宝玉一无可取;但也不能说这些全是反话或是明贬实褒,像有的论者认定的那样。盖曹雪芹是从“二重组合”的观点来看宝玉的性格特征的,一开始“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贾雨村就发表了一大通应运应劫、秀气邪气二重组合形成非仁非恶非“万万人”之平庸的特殊性格的大道理。大道理并不高明,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辩证态度、矛盾态度却是表达出来了。
  是的,作者对宝玉这个人物的态度是不同的,更真切更责备,更忏悔更留恋,更原谅(如“淫”的问题)更挑剔。“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这种态度和这种语言当然是自己对自己的反思,是忏悔录的语言,也是自我追悼——“悼红轩”嘛——的挽歌语言。正是在宝玉身上,作者寄托了更多的自怨自嗟,自思自叹,带有更多的自况(不是指具体情节而是指总的思想、感情、命运和调子)性质,这应该是无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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