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其人其书

 

  主讲人简介:
  周汝昌,我国着名红学家,是继胡适等诸先生之后新中国研究《红楼梦》的第一人,享誉海内外的考证派主力和集大成者。1918年3月4日生于天津咸水沽镇。燕京大学西语系毕业,曾就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
  周汝昌,这位着名的红学家,似乎从小就与《红楼梦》有缘,在孩提时,就听母亲讲述《红楼梦》里的故事。在他脑海里,远远地出现红楼人物的影子。二十年后,这位青年找到曹雪芹生前好友敦敏的《懋斋诗钞》,这一重大发现为研究曹雪芹提供了重要史料,由此使周汝昌沉醉红学,一生不醒。这正应了他的《献芹集》扉页上的一句话:借玉通灵存翰墨,为芹辛苦见平生。
  周汝昌一生坎坷,二十几岁双耳失聪,后又因用眼过度,两眼近乎失明,仅靠右眼0.01的视力支撑他治学至今。《红楼梦新证》、《曹雪芹传》、《书法艺术》、《杨万里选集》,这一部部穷尽毕生心血研治的作品,展示了周先生多方面的艺术才华和造诣,远非“红学家”一词所能概括。今虽已是耄耋之人,思维较先前毫不逊色,每日仍笔不停挥,着书立说。
  我今天的题目是“曹雪芹其人其书”。这个题目很大,本身很有吸引力,这就是曹雪芹本人的人格的魅力、号召力。一般人一提起曹雪芹来有一个印象,说这个人——特别是一些专家研究者总是一直在说——他这个史料太缺乏了,我们知道的太少,没法讲,也没法给他做传,这是一般的说法。
  既然如此,你就问我了,据你来说曹雪芹的史料又如何呢?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曹雪芹的朋友至交和他同时代的人给他留下来的,就是有关曹雪芹的诗,至少有17篇。明明白白写明了是给曹雪芹的,再加上我们自己的所谓考证,题目里边虽然没有明白写清这是给曹雪芹的,实际一看内容,一加考证,说明这个是给曹雪芹的。那这样子呢,起码还有三首,或者说更多。这样加起来一起就是20首,这算少吗?
  诸位可能底下就要接着问我:你说这些史料都是什么样的呢?你说一说我们大家听一听。这个我想在座的有的比较熟悉。曹雪芹这个人,当时他家世的身份是内务府人。内务府人都是汉族血统,身份是包衣人。“包衣”是满洲话,就是汉语的奴仆。他的身份在当时对皇家来说是很低的,很微贱的。雍正皇帝骂曹家人就是下贱之人。可是,他的这部着作《红楼梦》传世以后——当时还是传抄不是指那个印本,皇族重要的家世大概家里人人有一部,他们的子弟都在那里偷偷地看,这不是公开的,不是光明正大的。说这是经典着作,像我们今天这样的观念概念,完全不是。可是呢,他们偷着传抄,得花好几十两银子,藏在家里没人看见的时候来读《红楼梦》,读完了以后非常受感动。也就是说,对于其人其书都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就像我们今天这样一个样子。
  我刚才说曹雪芹是包衣人,皇家奴仆的身份。可是记载他的人都是了不起的,我举三个诸位听一听。大家都知道清代在关外的历史,我们不多涉及,入关以后第一位皇帝是顺治。顺治年纪很小,是一个小孩儿,他得找一个帮助他的,叫摄政王,满洲名字叫多尔衮。我想这个大家都知道,看什么电视电影里有。多尔衮是曹家的真正的旗主,就是主子。那个时候主奴的分别非常严格。多尔衮行九,叫九王爷,北京的朝阳区架松现在改做劲松了,那个地方有九王爷的坟墓。后来把多尔衮的坟掘出来了,那个棺材板厚有一尺。你们大概说你这样的讲曹雪芹,这叫干什么呀?不,我们一下子就回到主题。多尔衮是努尔哈赤就是清太祖的第九个儿子,叫九王爷。他有三幼子,八王、九王、十王,八王阿济格——“阿济格”满洲话就是小儿子——底下还有两个,九王多尔衮,十王多铎。我先交代这三幼子,每一个幼子的后人,大家都敬慕称赞我们这位曹雪芹。你看看他们都是主子,对这个奴隶发生了如此的敬佩感情,这是怎么回事?值得我们思考。这个历史现象非常有趣,所谓有趣也就是说,它包含着深刻的意义。
  刚才是说多尔衮,这个事情说起来很费事,不说不清。多尔衮是九王,那么上面这个八王是怎么回事呢?八王叫阿济格,阿济格的后人叫敦诚敦敏两弟兄。他们两个人是曹雪芹至好的朋友,现在留下来与曹雪芹有关的诗主要是这两弟兄留下来的。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有趣极了,也就是说,多尔衮、阿济格都是曹家当年的主子。底下就说到十王爷,十王爷叫多铎,多铎是裕王,刚才说的阿济格是英王。多铎的裕王府在哪儿呢?就在现在北京的协和医院。多铎家里世代的管家也姓曹,据曹家的后人和我们的考证,结合起来一看,裕王府里边正式的大管家和曹雪芹的祖辈是一家的,都是从关外铁岭随着皇家入关来的。多铎的后人跟曹雪芹又有什么关系呢?大有关系。裕王多铎的后人有一位叫裕瑞,他写了一部书叫《枣窗闲笔》,——可能他窗外有一棵大枣树,他在那里写随笔,所以他的书名叫《枣窗闲笔》。他没事,他是宗室,可以不做事,可以拿钱两,有饭吃——这里边大量地记载了有关《红楼梦》的情况,提及曹雪芹其人的长相、脾气、性格。只有裕瑞给我们留下了几句话,很生动,这个太宝贵了。我现在还没有说它具体内容,就是说我首先要告诉大家,你看一看,给我们留下史料的是这些人,这个惊奇不惊奇,这不是一般人。
  好,曹雪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特点特色?大家都希望了解一下。他有,有很多不寻常的特点,真是与众不同。先说一说他的为人。我刚说那个《枣窗闲笔》,裕瑞记下来的。裕瑞的亲戚就是富察氏,富察家跟曹家有千丝万缕的亲友关系。曹雪芹生前给富察家做过西宾,就是当过师爷。裕瑞的长亲是富察家的人,亲眼见过曹雪芹。你听听裕瑞怎么描写曹雪芹的:裕瑞说曹雪芹头广,脑袋大,色黑。这个很奇怪,曹雪芹长得不像书里面贾宝玉——面如秋月,色如春花,说他色黑,大概我们想,裕瑞的那个长亲看到曹雪芹的时候,曹雪芹已经又贫又困,无衣无食,受风霜饥饿,大概就黑了。曹雪芹善谈,能讲故事,讲起来是娓娓然终日,他讲一天,让你不倦。大概大家都围着他:你讲啊,你的《红楼梦》最后怎么样了。我们想像就是这个情景。曹雪芹就说了,我给你们讲,你们得给我弄点好吃的。他喜欢吃什么呢?南酒,就是绍兴酒——黄酒。他是喝那个酒。吃什么呢?烧鸭。我也不知道曹雪芹吃的烧鸭是怎么做的?是否就是北京全聚德的烤鸭?不一定,他没钱吃啊。所以他才说你们要给我弄南酒烧鸭,我给你们讲。他讲条件。我想那个烧鸭一定是非常好吃,我们没有这个口福。那时候做菜,特别是旗人,那简直考究到万分。这是裕瑞记下来的,从来没有第二个人能够亲眼亲闻知道曹雪芹的这些细节。这是真实的,这个很宝贵,所以我先说它。
  第二个比较重要了,就是常州学派一个大儒,他生活的时期大概是乾嘉道三朝,他的见闻最丰富。有人拜访他,忽然谈到《红楼梦》这个主题,自然就要谈曹雪芹其人。常州学派的这位大儒叫宋翔凤。宋翔凤给他们讲了一段故事,他在北京听到的。这个我们都有考证,他们这些传说都有来源,都跟旗人、内务府有直接间接的关系,都不是空穴来风。那么他讲的是什么呢?他就说曹雪芹性格放浪。他这个性格放浪,“放浪”是王羲之的《兰亭序》里边用过的话,就是不拘常理。晋朝人往往有点狂放,不拘一格,不讲常理。就是说他举动言谈有些世俗人看不惯,他是这样一个人。既然是放浪,有超乎常规的这种行为,他家长害怕了。因为他们的家世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政治风险,就是《红楼梦》里边贾母的话:我嫁到你贾家来,入了你们贾家门54年,大惊大险我都经过来了。这都不是闲话,这都是曹家的事。大惊大险,那时政治问题要牵连上,可以有灭门之祸,家破人亡。家长一看,曹雪芹这种行为要惹祸,没有办法,把他锁在一个空房里给圈起来了。这个圈也叫“禁”,两个字也连用,是八旗人整治他们家的子弟、皇帝整治大臣的方法,就是说还宽大,我不杀你,可是我得把你禁起来,圈起来,像养猪一样,有个圈,不许你出这个圈。那个“圈”字做动词用,叫“圈”。曹家这个家长不知是不是他父亲,不知道,他说的是他的父辈,把他锁在空房中。宋先生的原话说是“三年遂成此书”。他没有办法,他要过精神生活,就是说他在空房里边开始写小说,三年《红楼梦》写成了。我只能先传达宋先生这个原话,他是否如此整齐?整整三年?是否《红楼梦》就是完完全全从进了空房一直到出来写成的?当然不是,那就太死看书了。这个说法我认为很重要,就是他没有办法,他太痛苦了,在空房里大概有给他送饭的人。总得给他东西,你给我一点纸,一个笔墨,我练练字。他不能说我写小说。
  他这个放浪生活到底都是些什么呢?我们不能瞎编,其中有一条大概可信,就是一个记载说曹雪芹身杂优伶——他是跟唱戏的在一起混。唱戏的在今天那太值得可贵可敬了,名演员,艺术家。当时不是这样,其贱无比,叫戏子,良家都跟他不来往,更不要说通婚。这样的书香子弟曹雪芹,八旗公子哥,跟戏子混在一起,简直叫不孝行轨。正像《红楼梦》里边的贾宝玉,交结蒋玉菡、琪官,就像那样。宝玉为什么挨打?就是因为这个嘛,开头引起就是因为他交结了别的王府的一个戏子。
  曹雪芹不但交结戏子,他自己还粉墨登场。这个有趣极了,我们想想这个大才子,如果他在舞台上表演起来要轰动北京九城。我认为没有问题,你想想他在前门外广鹤楼,他一出台,当时看戏的都什么人,都是八旗贵族子弟,那还不一眼就看出来:好,这个曹雪芹!一方面佩服他那个才貌,那个艺术风格,那迷人得很;一方面马上就传出说这谁家的,他怎么干这个。那家长一听,简直受不了,赶紧把他就关起来了,是这么回事。
  这个是他少年时期的一种行为,到了后来他创作《红楼梦》是否还是如此?还在空房?当然不是了,自由了。自由了他的条件如何?这个我们从另外一个方面议。也是一个诗人,他姓潘,是南方人,叫潘德舆。他做了一部书叫做《养一斋诗话》,这个不细说,不在我们本题。但他另外一部笔记小说叫《金壶浪墨》,里边涉及到《红楼梦》和曹雪芹。潘德舆的时代当然比曹雪芹要晚一点,但他的见闻还是可靠的。他说曹雪芹写《红楼梦》的时候,穷得,他屋子里边什么都没有,就有一个桌子。这个桌子大概就像个小茶几似的,有笔砚,其他什么都没有。连做书的,今天叫做稿纸,当时连做书的纸都没有。怎么办,曹雪芹就把老皇历,就是过去废了的,他把这个皇历拆开了以后,这个叶子是双面的,他这么反过来一折,写字。你看看这写作的条件。这个把曹雪芹写作《红楼梦》大致的物质条件算说了一下。
  其他我们所能知道的就是他能画。他的好朋友敦诚敦敏留下来的诗里边,把他的能画、好喝酒——过去的文人这两样总是连接在一起,曹雪芹也不例外——作为一幅对联,那么提、咏。画、诗,敦诚敦敏佩服曹雪芹的不在其他,是在诗。首先说他的诗,其次是画。喝酒那是另外,那是生活上,跟文艺有关,但是不是一回事,可是他们的诗里边常常把这三者连在一起说。有一个对联说是“寻诗人去留僧舍”,这什么话?曹雪芹寻诗,去找诗的境界、诗的材料。“人去”,他出去了,这个人就是曹雪芹。寻诗的人离开了家,到外面去,西郊,到处都是诗景。“留僧舍”,天晚了,回不了家,那一下子不知道跑西山哪儿去了。僧,和尚,舍就是房舍的舍。下句呢,“卖画钱来付酒家”,他卖画来了收入了,他这个钱做什么用?还那酒帐,他不能每次拿几文钱到小酒店里去买酒,他没钱,他赊着,他每天得喝酒,卖了这几张画收集点钱,然后到酒店去还了帐,好下次再赊,是这样。还有说他穷得,举家食粥。粥是稀粥,这个时候他已经在西山了,也就是说他晚期的生活里一直没有脱离开这么一个困穷的境界。
  曹雪芹还有什么特点特色?高谈阔论,那口才不但是讲故事,跟朋友他好发议论。这个人大概这个嘴好说,好谈,还不服气,专门好跟人辩论,就是雄谈高论。曹雪芹在乾隆二十四、五年的时候到南方去了,敦诚敦敏非常想念他,也做诗。后来这个敦敏忽然到朋友家去,当然是满洲人家,明琳家,有一个书斋叫养石轩,就是养石头的书斋,他到那儿访明琳。隔着一院子,一听大声高谈,一听就认出来了,雪芹,他回来了。赶紧离开这个院子跑到那个院子去,拉住。阔别了一年,想念得不得了,亲切无比。就像现在人拥抱一样,你看看,他的朋友对曹雪芹的这种感情表现是一般的吗?如果这个人没有魅力,不让人那么钦佩绝倒,他会有这么样的亲切无比的举动吗?也不过一年没见,那么一听声音,哎呀,这就坐不住了,赶紧去,拉住了,呼酒。这都是原文。马上摆上酒,呼酒,酒来,话旧事。他从南京回来,要听他说一说他们家南京的旧事。“秦淮风月忆繁华”,他是这么一个人,可见他心胸开阔,光明磊落。
  有人问胡适之先生对我研究红学有什么影响?起过什么作用?胡适先生,大家都知道是新红学的创始人,我在他可能是25年以后——人家写了两篇重要的论文,我后来读到,当学生的时候读到,那个时候距离人家发表论文已经25年——才弄红学,当然人家是开路人,我是受人家影响。比如说人家找到敦诚的《四松堂文集》,这是个诗集的名称,从里边发现了两首极其重要的诗歌,是题给曹雪芹的。由此还证明曹雪芹实有其人,他的年代,就是我刚说的若干的特点、特色、为人,都包含在那里,由此大家才可以进一步研究曹雪芹。
  但是问题是要说到我自己,你这25年以后又干什么呢?说来十分简单,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胡先生找到了《四松堂文集》,作者叫敦诚,他还有一个哥哥叫敦敏,我刚才已经再三再四提到这两个名字。敦敏有一部诗集就是找不着,那么世人都可以推理,既然敦诚的诗集里边有这么重要的资料,他哥哥那个里边哪能没有,可能更重要。于是乎,胡先生就费了很大的力气寻求敦敏的这部诗集,25年没有人做一个呼应。就是说,到底这个诗集里有没有?在哪儿?胡先生费了一番力气找不到。我是一个学生,不知天高地厚,我到图书馆一找,卡片那里清清楚楚,敦敏,《懋斋诗钞》。哎呀,我简直大为惊奇。惊奇第一是此书还在,第二是我的那些前辈,25年里边你们都干嘛,怎么这个书发现权会落在我这个穷学生身上呢。这是当时的心情,老实跟您说。从此以后当然引起强烈的兴趣。
  在《懋斋诗钞》里发现了六首明明白白题给曹雪芹的诗,使我们对于曹雪芹加深了许多的了解。不但如此,我和胡先生的来往不仅仅是说发现了资料,还由于这个发现引起我们两个人对曹雪芹哪年生、哪年死发生了讨论。我和胡先生都赞成自传说,曹雪芹不是写别人——写和珅、写张勇、写明珠、写纳兰、写傅恒,那多得很。我凭着一个艺术感受,不是考证,打开书一看,那就是说他自己,变相掩护,是写自己。然而在曹雪芹生卒年的考证上,我们发现了分歧。敦诚敦敏的诗都是确凿无误,没有一点含糊的,三次的诗稿都说曹雪芹是四十年华,活了四十岁。胡先生非说这他要只活四十岁,他怎么能赶上曹家当年的繁华,那个书里边写的那么多,那个热闹,比如说接驾,他赶不上的,所以他不能活四十岁。胡先生把他放长五年,让他活四十五年。这是当时我们争论的。我说那不行,你没有根据呀,如果真活了四十五岁,不但没有赶上繁华,非常糟糕,那个时候正是康熙末年,曹寅也死了,身后非常荒凉,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儿子,康熙就让他继承父业,没想到两年以后儿子也死了,那个家就要分散了,康熙又说你过个侄子吧,侄子是个小孩儿,就是曹頫,要他做江宁织造,这简直就是破格又破格,维护他这个家。我说哪里还有繁华可赶,那简直可怜得恨,雍正抄家的时候曹家剩的是几吊钱,一卷当票。曹家人说不出的苦处,最后还得了罪,抄了家,简直弄得家破人亡,就像《红楼梦》里写的。他是写这个,这是从政治背景上说。
  我通过这个敦敏的诗一考证,他应该生于雍正二年,1724年4月26日。4月26日是《红楼梦》里面强调再三再四的,说的是什么见花会,那是给宝玉过生日,也就是曹雪芹自己的生日。他卒于何年?他卒于乾隆28年,癸未。在曹雪芹生年上一直到今天还是有人坚持胡先生那个大致相同的道理。
  胡先生认为曹家太考究,衣食住行都是皇家规格,子弟们又不成材,坐吃山空,自然趋势。我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就是我前面说的,经过那个大惊大险,几次接驾,怎么是坐吃山空、自然趋势?《红楼梦》如果是一个反映那样的作品,也可以说没有什么大价值了,可看可不看。《红楼梦》的价值正在于它那个背景,和它取的那个素材,它表现的手法高超神妙,这几个结合起来,才发生了所谓“红学”。红学不是文艺欣赏,而是从文史哲三大方面来探索《红楼梦》的意义,文史哲就是真善美。这是我跟朋友讨论的结论,又简明,又重要。我今天把它说给大家,你们听听有道理没有。我们文史哲三大分类,文化的组成就是这三部分。不谈自然科学,我们说人文科学社会科学。先说史吧,史是求什么?求真。史有假有空有虚,有空白,有模糊,我们考证探讨它当时到底是怎么回事。哲是求善。我们中华民族的道德是什么?孔孟是性善说,荀子是性恶说。曹雪芹说正邪两赋两种气,有正气,有邪气。你看曹雪芹那个思想,这种人聪明灵慧,在万万人之上。我们要探讨《红楼梦》里边写的这些人,他们都是第一流的才华智慧,那么你不研究思想史、哲学史,你光是看它什么语言生动、形象鲜明,这个不行,它懂不了《红楼梦》。所以《红楼梦》的真价值是文史哲,大综合,代表了中华文化,它的结果是要追求真善美,一丝不差。
  上面主要讲了曹雪芹其人,下面主要讲其书。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这个人和他的这个书几乎是分不开的。讲其人也是为了我们理解他的书,讲书呢,里边还包含着也是为了理解这个人。他为什么做这部书?那么与众不同。他是怎么个人?他的头脑心灵都是什么样子?我们主要的一个求知的愿望离不开这些。《红楼梦》的作者和他这个作品怎么能分得开。当然我不是说诸位要相信我的说法:它是自传,写的贾宝玉就是他本人。你可以完全不同意。我的说法也不是那么死板,我是说大致。他这个艺术作品里边把贾宝玉作为一个最主要的主角,他要表现什么?主要是说他自己的心情感受,这一点我觉得很明显,打开书就知道。不是考证的问题,是你感受的问题。
  我上面说的很多都是半截话。比如说我说潘德舆的记载,光说了曹雪芹的创作条件是一桌一凳,其它什么都没有。但潘德舆还有重要的话,他说曹雪芹写这个情,写得如此坦然,如果不是他心里掏出来的话,如果是写张三李四,像别的小说一样,或者是编造了一个才子佳人,他怎么能表现到那个境地呢?潘德舆说:我由此知道《红楼梦》就是写他自己。
  曹雪芹开卷就说“我经过盛衰,锦衣纨袴,穿着绸缎,饫甘赝肥”,吃的是好酒好饭,可是半生潦倒,一事无成,既愧又悔,接着就说“悔已无益”——我已经这样了,后悔有什么用呢?但是我“愧则有余”,我真是太惭愧了。这个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本人这么不才不学,不孝无能无力,简直是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我一文不值,我写我自己这些事有什么意义?但是底下这个转折最重要了:如果我不写,“闺阁之中历历有人”,我这么多的闺友,他们的见识行止都处于我之上,我不写我自己,可是同时把他们淹没了,这个怎么行呢?我心里怎么过得去呢?因此,我才把我经历的那些隐去的真事,敷衍成一段故事。大家注意“敷衍”这个字眼,“敷”就是敷开,今天一般人的用法就是敷衍了事,不认真,不负责,马马虎虎、敷敷衍衍把事情定了,今天的理解就限于这个意义。其实在曹雪芹时候,这个“敷”是“铺”,“衍”是由此而推,开拓,展开,是那个意思。这里边当然就包含了艺术成分,不是记死帐。那么诸位又问,你今天来说这个干嘛?不说这个你怎么理解《红楼梦》?他到底是写谁?这个问题首先要解决。就我的这个立足点来说,我先得说这个。我不是说你们每一位都要同意我们的拙见,毫无此意。
  如果宋翔凤先生那个话是可靠的,曹雪芹当时基本上被关在空屋里,精神痛苦万分。自己的这种行为想法、精神境界,世俗人,包括自己家里的家长,都无法理解。怎么办?我要一点纸,要一点墨,我写。就写我,写自传,那不行。我得用一个艺术形式,“假托”。我怎么假托?我假托什么呀?“女娲炼石补天”。所以流行的本子,开头就有一段不算很短的“作者自云”,那是别人替他记的,可是二百多年了,就混入正文,大家一开头就看这个。有的人就被这么一段就给卡住了,这叫干什么?这什么意思?不好看,没意思,就把《红楼梦》合上。可是这一段很重要,它是自己表达为什么要做这部书。“作者自云,因为经历了一番梦幻之后,把真事隐去,借通灵之说,而转此《石头记》一书也”。你看看这几句话,我经历了这么一番,“梦幻”是个假词,这个事情如果过去了,那就是如同一场梦,就这么简单。他是为了掩护,可底下他自己就泄露了:“故将真事隐去”。那个“梦幻”不就是这个真事吗?如果他真是梦幻的话,你何必隐去呢?我经历了那个真事,我不能写,我现在把它得隐去,我另外假托了一个女娲炼石头,后来变成了通灵玉,用这么一个方式来写,做《石头记》一书。这就是告诉读者,我是这么回事,我是写我,我不能说是我,我就说是那块石头。而我经历的那些事,如梦如幻,我也不能够如实写,我得把它隐去。所谓隐去,不是一字不提,是变了,把它敷衍,所谓艺术化了,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整个人类艺术的一个大园林。如果用文学评论家的词语来说,大概就是他写这个人物栩栩如生。曹雪芹写的那些人物,不是如生,就是活的,就在那儿。他那个言谈举止,声音笑貌,都是在这儿,就在这儿,呼之欲出,呼,一叫他名字,他来了,这凤姐,这黛玉,这宝钗。你看看,这是一种什么神奇的力量?我的感受就是如此。
  《儒林外史》的毛病是一个一个的出人,出了这个人讲这个人的故事,这个人讲完了又出来别了,谁跟谁也不挨着。《红楼梦》不是这样。《红楼梦》前边伏下,后面必有回应,前面看表面是这一层意义,后面再一看,恍然大悟,它是这样,两面。这是一个大特点,别的小说里没有。
  再有《红楼梦》的艺术特点,曹雪芹会一笔多用,又会多笔一用,他写这个主题目标,用很多笔集中起来,这一笔,那一笔,后面一笔,前后左右,你看的时候不明白,认为这都无关,后来一下子一看,这些笔都集中在这个目标上了,都是写他。好比画家画一个人物,不是一笔就勾出来了,今天勾一笔,明天勾一笔,有头,有发,有衣,有带,还有别的,最后这个精气神,完足,完美,这叫多笔一用。不但写人,曹雪芹写什么都是这样。写荣国府,多笔一用:冷子兴先在扬州郊外小酒店里讲,一笔;然后谁进府,看大门什么样,一笔;然后林黛玉到了正堂,抬眼一看,荣禧堂大匾,种种摆设,又一笔……我不再罗列,这个道理诸位一听就明白。周瑞家的接受命令分送12支宫花,她怎么走,经过谁的窗户后头,又出哪个角门,最后交给谁,回来还得复命,……这是写荣国府的院子,这个笔那个妙,那个神。你看到这儿的时候以为他就是写这个。错了,他写了好多事情,多少层次,多少人物:到惜春那儿,惜春说,哎呀,我刚才跟能儿说,我也剃个头当姑子去,你送的花我可哪儿戴。一笔伏在这儿,后来惜春是出家。又到了谁那儿,比如说林黛玉。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配房,跟这些人没有多少来往,她也不管这事,这是薛姨妈交给她的特殊差事,她也无可奈何。到了林姑娘这儿,林黛玉第一句话是什么?一看花,我就知道那别人挑不剩的也不给我。你听听!你们大家都喜欢林黛玉,我就不喜欢。你说说,这样的话人家周瑞家的听了做何感想?人家就是顺路一个一个送,人家也没有谁先谁后,人家谁也没有挑了才剩下这个给你。又一笔,林黛玉的性情一笔出来了。例子太多了,咱们今天没有时间,假如有机会,我专门讲林黛玉这个嘴。
  那么送宫花的事完了吗?没完。周瑞家的受命的时候,薛姨妈在王夫人那里,老姊妹两个说家常,等她回来时薛姨妈已经回梨香院自己家了。她没办法,又得到梨香院那去上薛家去交差。这个时候她看见一个小丫头,一问,知道了这就是那一年拐子拐了去的那个小丫头。她看见这个香菱,问她你几岁了?你哪儿的人?香菱说自己不记得,周瑞家的表示听了以后很难过。周瑞家的还是个好心肠的人,很可怜。然后还有重要的话,说香菱长得那模样,有东府里小蓉大奶奶的风格。这段话重要无比,但我只能说到这里为止,我们今天没有那个时间,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一笔多用,多笔一用,可以看出那一只笔那个神妙,出神入化,你测不透。你读一遍,读三遍,我认为不行。
  再一方面就是我个人的感受。曹雪芹用了各式各样的方法来表现他自己的心情。他为什么立志要写“闺中历历有人”,他为什么那么崇拜女性、贬低男子,说得很难听,不仅仅是那个水做的泥做的,还说女儿本质好、才华好、德行好,男人写得都是没有什么好男人。这曹雪芹是否有毛病?这个男女的问题,阴阳,一阴一阳,是古来的天经地义,你为什么重女轻男?从来就是重男轻女。而且我的感受是他写小姐、少奶奶固然好,栩栩如生,活了,但没有写丫鬟写得更精彩。他很悲悯这些丫鬟,当时大概十两银子(或者还少)买一个小女孩儿,养大了就是使女,俗话叫使唤丫头,受着那个罪,那就没法说。曹雪芹看到后实在于心不忍,同情怜悯,(但是这个词句就显得太普通太轻)他的感受真是没法表达。他对女性的这种感情也有实际的生活感受。刚才我说的清人那些记载里面,就有曹雪芹无衣无食寄居亲友家。亲友家常来他这样的人,人家也不欢迎。也有记载说人家后来下了逐客令:你走吧,我们不养你。曹雪芹亲身的经历,就有一个不知哪里的女的救济过他,否则的话他会饿死。所以,他一生难忘女儿女子的才、智、德、恩惠,一定要谢她们。结果,他产生了这么一部顶天立地、万古不朽的《红楼梦》。
  现在说说脂砚斋是何人?曹雪芹与脂砚斋有什么联系?脂砚斋定了最后这部书的大名称,《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是定名。这个定名是乾隆19年定的,就是说曹雪芹同意把脂砚斋的评作为这一部伟大着作的组成部分。《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带评的,是正式的《石头记》的定本,没有评的是早期的草稿。仅仅这一点诸位想一想,这个脂砚斋的地位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不是像金圣叹批《水浒传》,把后人读后的感慨、感想写在书上,不是。这是两人同时,关系极其密切,你那儿写,我这儿就批,是这么一回事。批语是《红楼梦》的真正组成部分,这一点千万不要忘记,不是附加文,不是可有可无。
  第二点,从批语的口气可知他们的关系很亲密,不是一般的亲戚,许多的批语是从女性的立足点而发的,这一点也很清楚。那么这是怎么回事?从书里看,某一场合,批语说:我也在场。芳官显热,我这也要脱衣服。这是谁呀?诸如此类一找,若干点弥合在一起,可知她就是史湘云,是史湘云的原形。史湘云第二十回才出场,三十一回又出场,以前一字不提,这个史湘云是后半部的。脂砚斋说:“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而泪待尽”。这什么关系?能这么说话?“希望造化主,上帝你再造一芹一脂,我们二人亦大快于九泉地下”。这是什么话呀?我老老实实告诉诸位,这要不是夫妻的关系,他怎么能这么讲话呢?这个正符合了许多条记载。《红楼梦》的真本不是这个被高鹗篡改过的一百二十回的,七十八回以后情节跟今天的本子完全不一样。真本后面湘云宝玉贫贱到极点,几乎做了乞丐,最后千难万苦,忽然又重会,结为夫妻。敦诚敦敏的挽诗里边有一个“新妇”,说曹雪芹死了,“新妇飘零目岂暝”,这个是谁呀?
  这些线索综合在一起,我认为脂砚斋曾帮助曹雪芹整理、抄、对书稿,此人功劳太大了,而他许多的口吻是女性。简单说吧,第一,她是书里人物,第二,她是女性,第三,她和曹雪芹的伦理关系亲密无比,和他的创作文学事业完全不能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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