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周公谨内帐绝食 诸葛亮病榻论医

 

  
  孔明给鲁肃开了一张方子:如此这般,这等那样,依计而行,都督定能开口。
  鲁肃想,这张方子的药下得很重,看来是会有效的。灵不灵,一试便知。不过,踱头对孔明讲,如果这张方子投下去,大都督开口了,那末无论如何要请你上岸了。今天已经三请了,再叫我横一趟、竖一趟地跑来跑去,恐怕我也要请医了。
  孔明讲,你先把这张方子去试了再说。
  鲁肃又一次摆渡上岸,回到陆营。
  寝帐里的军医官见他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都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哪里知道他在请这么一个特殊的医生!
  鲁大夫把孔明的话再想了一想,然后跑进内帐。
  周瑜听到靴声,料想又是鲁肃。心想,今夭这踱头跑进跑出,好起劲啊!方才不知上哪儿去转了一圈?大概又到孔明船上去过了。他现在再次到来,必有所为,倒要注意他的!他若再来推我,这一下我要打得他站立不住为止!
  不料,鲁肃知道你要打人的,他不过来了。就在那只角落里走来步去,口中叽叽咕咕说道:“唉!在这紧要关头,忽然大都督口吐鲜红,病倒床衾。这便如何是好?”
  周瑜想,是啊。我一病倒,千斤重担统统压到了他的肩上。而且我们的火攻计划他全都了解,知道现在是决战的时刻了,突然没有了统帅,他怎不着急?不过,这是天不帮忙,江东不幸,毫无办法的。
  鲁肃接着道:“如今军中群龙无首,散沙一盘,怎能战胜百万强虏?下官碌碌之辈,怎担当得起如此重任?也罢!”
  周瑜听他“罢”字出口,心中倒一急:不知他罢些什么?
  鲁肃又道:“倒不如待下官飞马赶奔南徐,面禀主公,请吴侯定夺。──来,与我备马。”
  周瑜听说鲁肃要赶到南徐去禀报孙权。心想,踱头,你要坏我的事了!主公听得我有病,肯定心急如焚,要亲自赶到三江来,并且一定要叫军医给我诊脉治病的。现在此地唯我独尊,我的说话就是命令,投有人敢违抗的。吴侯一来,他是君,我是臣,他叫医生给我治病,我不能不服从,医生一诊脉,事情全部拆穿,我的台坍到脚后跟。我不能击破曹兵,为吴侯分忧,还要诈病去惊吓他,我的罪名更大了。到这个时候,周瑜再也不敢沉默了,连忙喊住鲁肃:“子敬且慢,不必前往!”
  “哈哈!好方子啊,好方子!”说罢,往外就跑,周瑜想,什么,是假的?故意吓唬我?方才他说“果真要打人的”,现在又说“好方子”,肯定是孔明与他沆瀣一气,教他来用话骗我开口的。周瑜又气又恼,暗暗恨道:鲁肃啊鲁肃,你不帮我的忙,反把我的台坍到诸葛亮面前去!他对我仇深恨大,此番一定要趁机大大地报复,把我弄得死不成,活又不能,面子夹里全撕破才罢休呢,但是我又不能马上从床上跳起来,追出去拖住鲁肃。只得听天由命,随他的便了。
  你周瑜还在暗底里恼恨他,可知他为了给你请这个名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腿都要跑断了。
  鲁大夫回到孔明船上,已经汗流满面,筋疲力尽了。他定了定心,揩了揩汗,说:“军师的方子果真灵验,大都督开口了,叫我不必前往南徐。如今先生总可以登岸,为都督治病了吧。”
  其实,孔明并非是摆架子,也不是捉弄鲁肃,叫鲁肃跑这么几趟,都是有道理的。用现在的话来讲,是在作调查研究。除了摸清周瑜的病情之外,还要探明他现在的思想状况,究竟作何打算。从这三趟的试探中,孔明断定,周瑜确是因为没有东风而吐血;现在准备一死了之。否则,他不会一概不见;而且不会不要军医治疗;不会死不开口;不会打走鲁肃;更不会听说鲁肃要去南徐,就急得连忙制止。包括他这种睡觉的样子,也就是一副诈死的架势。看来,他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准备绝食而亡。哼!他以为绝食那么便当?这种慢性自杀,日子最难过。既然准备死了,还要顾什么面子呢?真叫死要面子活受罪!
  孔明完全有了把握,再问鲁肃:“大夫,你来请我前去治病,大都督可知晓否?”
  “下官未曾同他讲过。”
  孔明说,你是知道的,都督与我是冤家。你好心叫我去给他治病,倘使他与我斗气,宁可一死,不要我给他诊治呢?医生本领再大,病人不信任他,那是治不好病的。再说,我不是靠行医为生的,是以军师为职的,我非但用不着一定要去给人治病,而且一般的人来请我,我也不会去的。今天是看在你鲁大夫的面上,我才肯行这么件好事,若然反遭冷端、讨个没趣,那我何苦呢?所以,我现在跟你上了岸,到了那里之后,如果没有大都督亲口相请,我决不进去与他诊脉的。
  鲁肃想,这个要求是通情达理的,但要办到却十分困难。你不声不响跟我进去给他诊脉,他或许还会眼开眼闭,马马虎虎;要他亲口请你进去,那他宁可一死,不肯这么做的。但是除你之外,别人又治不好他的病。怎么办呢?鲁肃再一想,先把你骗上了岸再说,下面的事,等一下再想办法。便道:“军师放心,下官担保,定叫都督相请先生。”
  “既然如此,那大夫请了。”
  鲁肃想,请你这么一个医生真不容易,来回奔了好几趟。“军师请哪!”
  两人一起上岸,直抵寝帐。
  军医官们一看,鲁肃后面跟了一个道士。──虽然军医官早已知道诸葛亮就在三江,但从未见过面。因为他们住在后营,也不上大帐;孔明在船上,从不到陆营里来遛达,所以没有机会见面,互不相识。他们想,怪不得都督不要我们医治,原来他并非有病。而是中了邪了。因此,鲁大夫不知到哪里去请来个鬼火道士,来吹吹打打,画符念咒,驱邪避灾的。哼!这种都是骗人的鬼把戏,道士根本没有用,治病还得靠我们医生的。所以大家上前见鲁肃时问,鲁老,你去请得这位道家仙师,奠非都督中了耶了?
  鲁肃冲着他们说,莫非你们自己中了邪了!他哪里是什么道士?你们连他都不认识?他的大名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汉军师中郎将;今的一条龙,诸葛孔明先生!都督的病,你们都不会医的,哪怕华佗先生也毫无办法,只有这位天下奇才才能治好。我跑了那么多趟,就是请这位超等名医─“尔等上前见过了!”
  军医官一听,原来他不是道士,而是卧龙先生。心想,他不但会做军师,还会治病,而且医术如此高明,真是天下奇才。那末,他与我们也可称是同行了。于是,大家连忙上前施礼。
  孔明把手拱拱:“列位先生少礼。”
  军医们招呼道:“军师请上座。”
  寝帐中间放着一张半桌,一把交椅。桌上有纸墨笔砚。这把交椅是没有人坐的,要等到与都督诊过脉之后,大家一起议定了病症和治疗方案,才推荐一位医术最高,最有权威,并最擅长医治这一类病的郎中在中间坐定执笔,大家围坐四周,共拟处方。所以,在坐这座位之前,众人都要象喝喜酒似地你请我请推让半天,才有一人肯坐。现在因为孔明是军师,而且医术胜过华佗,自然不能与他们并起平坐,要请他坐此首席了。
  孔明毫不客气,走过去就往中间的交椅上一坐,把羽扇一招,说道:“列位坐了。”
  众军医老位子上坐定。
  鲁肃说,军师少坐片刻,下官先去见都督,叫都督相请先生。
  孔明说:“大夫请便。”
  孔明知道鲁肃此事不会很快就办成功的。心想,趁现在端坐无事,先来做些准备。他便把手中的羽扇往桌上一放,将鹤氅袖子卷一卷,拿起墨来,在砚台口泼了一些水,磨得墨浓。然后左手取过一张裁好的红纸,右手提起羊毫,舔得笔饱,准备开方。
  在座的各位军医官个个惊叹不已:这位医师的本领的确非同一般。我们给病人看病,总要先诊脉,后开方,选叫对症下药。他却先开方,后诊脉。说明他未见病家之面,已将病家之症状尽情掌握,真是身手不凡。我们在三江军营中,也算得上首届一指的名医了,象他选样的治病法我们还未见过。不妨让我们开开眼界,领教一下他的手段。只要看一看方子,就可以知道都督患的到底是什么疾症。于是,十八个军医宫不约而同地从座上抬身,走到中间,把孔明团团围住。
  孔明见这些郎中一个个汇聚到自己的身边来,心想,你们倒很谦逊好学,要想看我的方子。实不相瞒,这张方子你们学了也没有用。但又不能让你们看,只能由周瑜一个人看。他一看,病体痊愈,精神豁朗;被你们看了,传扬出去,泄露军机,周瑜又要郁郁病死。故而孔明把笔顿住,举目对军医们一扫:你们懂不懂规矩?我又役有叫你们来看,你们怎么能自说自话凑上来呢?
  军医官们想,大概他的这一张是祖传秘方,传子不传婿的。既然不让我们看,那就只有知趣些走开,免得被人瞧不起。大家退到原位坐定。
  孔明这样顿了一顿,脑子里又出现了一个办法来,觉得写在纸上不便,还是写在手上好。所以他提笔准备在手掌上写。
  军医官们看了又不懂了。心想,这种方子实在奇怪,从来未听说过方子写在手心里的。倘然要到药铺里去撮药那便怎样?莫非把人一起拖进药铺,或者把手割下来不成?
  孔明在手心中端端正正写上四行字,每行四个字,共计十六个字。这十六个字都是倒写的,次序也是反的:自下而上从左到右──古代一般都用从右到左的直排格书写的。因为孔明考虑到,我把字统统倒写、反写,等一下手掌翻过来给周瑜看时,就全部都是正的、顺的字了。孔明写好之后,将笔一搁,轻轻摇动羽扇,把掌上的墨迹吹干,然后,左手握成空拳,闭目养神,等候鲁肃的消息。
  鲁子敬为了要使周瑜亲口相请孔明,大伤脑筋,在内帐外面来回走动,搔头摸耳。心想,大都督连自家的军医都不让进去,怎么会请他的冤家给他治病呢?看来老老实实跟他说理是没有用的,“下官也要用计了。”踱头交了孔明这个朋友之后,也玲珑多了,遇事便多了一条肠子,现在居然也要用计了。他兜了十来个圈子,突然灵机触动,急中生智,顿生一计。只见他匆匆退后数十步,然后一个急转身,“噔……”一直冲到内帐里面。
  门口两个侍卫被他这猝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心想,看来,鲁大夫的毛病不比大都督的轻呢。
  鲁肃直奔到周瑜的床前,气咻咻地喊道:“都督,南徐的二主公来了!”
  二主公就是孙权的从弟孙瑜,孙仲异。
  周瑜听了,倒十分相信。他想,吴侯知道这几天就要火烧赤壁,两军决战,这是决定江东存亡的关键一仗,当然十分关心。他自己国事繁忙,脱不开身,故而叫兄弟到这里来看看。二主公来,等于吴侯驾到。照理,我应该到营门口去迎接的。但是,我一去迎接,大家就知道我没有什么大病,是故意装死的。不接吧,那又是失礼失规的。再一想,不要紧,好在我刚才吐血是真的,现在就推说有病不能出接,谅必二主公也不会见怪的。那我就在嘴上请一声吧!周瑜翻过身来,对着鲁肃道:“子敬,本督有病在身,不能远迎,传话相请。”
  这个“请”字出口,声音拖得又响又长,从内帐一直传到寝帐,依然十分清晰。鲁肃连忙跑到内帐门口,对着寝帐里的诸葛亮高声喊道:“军师,可曾听得,大都督相请!你快来呀!”
  周瑜想,你在搞什么名堂!你刚才还说是二主公来了,怎么一转身就变成了军师了呢?“嗳!子敬,本督乃是相请二主公哪!”
  “二主公尚在南徐,暂先借与军师一用。”──在这节骨眼上,谁来管你二主公、三主公,我要你请的是诸葛亮。
  周瑜想,你要死哉!二主公也好借用的?枉空是我的好朋友,做出事来总是胳膊向外弯,掮了诸葛亮的术梢还在蹿进蹿出,要我上当。你不想想,他一进来,肯定要把我狠狠地捉弄一番、羞辱一场。现在事情已经弄僵,我只有不去理睬他们,看他们把我怎样!周瑜连忙来一个翻身,仍旧向里侧卧。等一下孔明要他回过头来,花了不少功夫,真是难上加难。
  孔明听得内帐传出周瑜的一声“请”,又见鲁肃在招呼自己。心想,今天踱头的本领不小,周瑜给了他这样大的面子。便起身向内帐走去。
  一十八个军医官也都跟了过来,要想看看过位大名鼎鼎的军师的医道高明到何等程度。但他们一个都进不了帐,只好站在门口向里面观望。
  孔明走进内帐.对床上的周瑜一看,只见他面里背外,蜷曲侧卧。心想,周郎啊,你真的准备死啦?才三十四岁,还早着呢,再活两年吧!什么时候可以死,我会告诉你的。为了你家吴侯的江东六郡,也为了我家主公的三分天下,你应该与我同心协力。我今日到此,就是为了要救你一把。孔明又回头轻声问鲁肃,大都督知道我来给他诊脉,怎么非但不招呼,连头都不回?看来方才那一声请,并非请我吧?
  鲁肃说,不错。方才我是用的计,以二主公的名义借来了一个“请”字。不过请你也将就点吧,反正已经请过,不要去管他请的是谁。
  孔明想,你踱头用的计倒是一条毒(踱)计,连我专门用计的人都上你的当。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要摆架子。其一,他请一声,我可以有上场势;其二,如果他不请,我擅自跟你进内帐,性命就有危险。他会说我私闯内帐。现在,尽管他不是请我,但这一个“请”字和你鲁肃的一声高喊,许多人都听见的,他就不能以私闯内帐之罪来杀我的头了。所以,孔明对鲁肃说,看在你鲁大夫的份上,我就马虎一点。但是,我的医术再高,脉一定要诊的,否则怎能脉到病除呢?如果都督不肯让我切脉,那我的本领再大也没有办法的。
  鲁肃问:“那末,这便如何?”
  “亮有一计在此。”
  “先生有何妙计?”
  孔明便附到鲁肃的耳边,轻轻地说道,方才你用推拿疗法时,他不是打你一下的吗?现在你再去推他摇他,他一定愈加恼火,又要打你。你就趁他的手打过来的时候,一把抓住,死死地按住,不要松手,我来给他诊脉。你千万要当心,如果第一下抓不住,他就不肯打第二下了,那我也只好告退了。
  鲁肃也轻声细气地问道:“请问先生,此计何名?”
  “名为‘激将诱敌’。”
  鲁肃想,你的计实在不少。
  周瑜听他们在嘁嘁喳喳地讲话,听不清讲些什么。因为他们在内帐口,声音轻,距离远。
  鲁肃听了诸葛亮的话,走到床前,两只手又象摇船似地把周瑜推去摇来,口中不断地叫着:“大都督!大都督……”
  周瑜恨哪!心想,你这踱头,今天我的面子全被你丢光,还要和我纠缠不清。这一下我非要打得你的额头象鹅凸头一样不可!周瑜咬紧牙关,用足力气,觑准鲁肃的头上狠命地打来。
  谁知鲁肃这下老经验了,对他的举动十分警惕,一面推,一面全神贯注地盯着周瑜的手。现在见他的手甩上来,连忙把头一偏,迅速起双手在他的脉门上“扎扎!”抓牢,紧紧按住:“军师,在这里了!”
  周瑜发觉上当,手已被抓住。踱头的蛮劲真不小;周瑜躺在床上,姿势不顺,加上方才吐了口血,身子发软,用不出多大的力,所以这只手抽了几抽,抽不出来。他想,看你抓牢了我的手又怎么样!
  鲁肃连连高喊:“军师,快来与都督诊脉!”
  门口这班军医官看在眼里,笑在心里:怎么这切脉竟象捉藏似的?倒是第一趟看见。
  诸葛亮走到鲁肃身边,说:“大夫诊脉一定要病家手臂放松,搁在脉枕上。现在你抓得这样紧,叫我怎么给他切脉?”
  鲁肃说:“那末可要放掉?”
  孔明说,不行。这次放掉,就再也抓不到了。
  “怎么办呢?”
  孔明说:“不妨。幸亏我的医术高明。你的一只手抓住都督的手腕,还有一只手,我来给你切脉。”
  鲁肃想,都督生病,怎么给我诊脉的呢?问道:“军师,你待怎样?”
  孔明又将刚才的话给他重复了一遍。
  “嗳,下官又不生病!”──你弄了半天,连谁有病还没有搞清楚!
  孔明说,你别急呀!虽然你身体很强壮,但都督有病。这么按着,我无法给他诊脉,所以我只有运用我的绝技了:只要你的左手抓住都督的脉门,他的脉息就会从你的身上传导过来;我在你的右手上按脉,就能按到大都督的脉搏,知道他的症状。”
  周瑜想,热你的大头昏!世上哪有这种事情?分明是借端戏弄与我。我反正预备死了,以前你也吃了我不少亏,今天让你痛痛快快报复、泄愤吧!
  但鲁肃对孔明的说话句句当真,随他摆布。口中还在称赞:“军师,你真有本领。”
  “不足为奇。”孔明说,这并非我的创造,前人早有悬丝放脉或叫牵线诊脉之术了,你可曾听到过?──孔明的吹牛还有历史依据呢。
  鲁肃想,见虽然未曾见过,听倒确实是听到过的。据说,古时有些高明的医生有此能耐。因为有时医生不便进入病人的卧室,更不能直接为病人切脉,就要采用此法诊脉。据书上说,虽然叫做悬丝或牵线,而实际上是用一条两寸阔的带子,叫病人的亲属把带子不紧不松地系在病人的手腕上,然后把带子拖到房外。医生一手用中指和食指夹住带子,将带也要不紧不松地拉挺,另一手的三个指头按在带上,便能诊得病人的脉息。我还听到过这样一则故事:
  商纣王宠爱他的妃子妲己,听了这女人的话,祸国殃民。当时,独立朝纲的闻太师──三只眼的──一再向纣王指出:妲己是个妖精。纣王不信。闻太师说,她是妖是人,我只要一切脉就可见分晓。纣王说,我的爱姬怎能让你臣子诊脉?三只眼说,不妨,可以悬丝放脉。结果,闻太师的三个指头按到带子上,诊出妲己果真是妖精。闻太师的中间那只眼睛“唰’地睁开来,妲己顿时现出原形。
  鲁肃想,我原以为这种说法都是无稽之谈,不足为信的。却不料真有牵线诊脉之事,眼前的诸葛亮就会这套本事。那我一个活人总比一根带子好吧,而且距离近,肯定传过来的脉象更加清晰、准确。他便在床沿中间一坐,左手捏住周瑜的手腕,右手伸给孔明。
  诸葛亮叫手下掇了张椅子过来,在鲁肃的对面坐定,搁起了二郎腿,让鲁肃的手枕在自己的腿上。孔明一手执羽扇,一手用三个指头按到鲁肃的“寸、关、尺”上,双眼微合,真的给鲁肃诊起脉来。”
  门口的十八个军医看得惊叹不已。心想,悬丝放脉我们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哪个同行或前辈有此本领,想不到诸葛亮这非正式的医生倒掌握了这手绝招。等他看好病出来,一定要投张名帖,拜他为师。──他们倒想学牵线诊脉了。哪知全是鬼把戏。
  不过,诸葛亮确实是懂医道的,否则他后来怎会发明卧龙丹和诸葛行军散呢?孔明一诊鲁肃的脉搏,感到踱头六脉调和,气血非常健旺。心想,他老是那么急煞,身体倒未曾急坏。大约是他性格开朗,胸襟宽广之故……
  突然,鲁肃的上身和两臂不住地左右牵动起来。孔明说,你干什么?不要动呀!
  鲁肃说,我想,这样动动,可以使大都督的脉息传得快一些。
  周瑜想,你这踱头真是傻瓜!被人家当玩具耍,还要那么起劲!
  孔明也差一点笑出来:你这助手太卖力了。我诊脉是假,目的是要等周瑜回过头来,把手心里的十六个字给他看。你倒那么认真。便说,你用不着动的,动了反而脉象要紊乱,它自己会传过来的。
  但是,鲁肃的性格是闲不住的。身体不能动,他的嘴巴忙起来了,否则闷得慌,而且心又急,“军师,都督的脉息可曾诊到?”
  孔明点点头。
  “军师,你不要搞错了!”──不要把我的脉搏当作了都督的。
  “大夫放心。”
  “那末,都督的脉象怎样?”
  “脉如游丝。”
  所谓脉如游丝,即脉搏非常微弱,好象有,好象没有。意味着病人不久人世了。
  鲁肃闻言,吃了一惊。“军师,脉如游丝,此乃必死之症哪!”
  “正是。”
  周瑜想,你去听他胡说八道!什么脉如游丝,我自己知道,根本没有毛病。诸葛亮存心来触触我的霉头,要想把我咒死。
  门口这班军医官听到孔明这句话,大家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意思是:怎么会有这种不懂人情世故的郎中的?病人情况危急,只能在背地里同家眷讲,对其本人一定要以好言宽慰的,“不要紧的,这个毛病来得凶,去得也快的。这三帖药吃下去,保你见效;最多转一次方,一定大有起色。”病人心情一爽朗,毛病或许还有治愈的希望。哪有当了病人的面说他脉如游丝的?人家投有毛病也要被你吓出病来,病重的当场就会被你吓死!既然你的医术对于我们来说是高深难测的,怎么连这点最起码的遭理都不懂呢?所以,大家都在摇头、撇嘴。
  鲁肃看到他们这种神态,心想,你们懂什么!诸葛亮这种医生与众不同。他只要给病人诊一诊脉,毛病马上可以愈可。药都不需要吃的。所以,他哪怕把病情说得再凶险也不要紧的。你们怎么能用一般的常规来衡量他呢,真是臧仓毁孟子,阳货轻仲尼!鲁大夫替孔明打抱不平了,故意提高了嗓门说:“军师,你要脉到病除!”
  “大夫只管放心。”
  孔明嘴上这样讲,心里在想,只要周瑜看到我手心中十六个字,我保他马上活蹦乱跳,再也躺不住床上了。但是,他的头一动也不动,就是不肯回过来看一看,我这样诊脉,诊到明天也诊不好的。
  这班军医一听,又觉得新奇得很。心想,什么,脉到病除?这句话又是第一次听见。今天的新鲜事情层出不穷,应接不暇。真是大开眼界,大长见识。
  鲁肃见他们面面相觑,十分惊讶,他心中很是得意,又问孔明:“军师,下官闻得,医家有割股之心,此言然否?”
  “非也。忠臣孝子,当用良药以治之;奸臣贼子,便将毒药以攻之。华佗医周泰,为其忠;吉平毒曹操,因其奸,两者不可混为一谈。”一般来说,医生是应该救死扶伤,一切为病家着想的。但孔明认为,不可一概而论,对那些奸臣贼子,哪怕他金银堆满,你也不应该给他治,甚至要趁机将他毒死,相反,遇忠臣孝子,即使他分文全无,你也应该送医送药,必要时可以割股。这才是医家真正的仁义。
  鲁肃一听倒有点急了。他想,你与大都督是冤家,别趁此机会下些毒药害死都督。老实人连忙把话说在前面:“军师,我家都督乃是忠臣,须用良药。”
  周瑜想,要你那样的着急干什么,我已准备死了,任何药都不吃,尤其诸葛亮的药,我看都不要看。
  鲁肃再一想,嗳!我怎么又忘了?诸葛亮根本用不着药的,他是脉到病除。鲁肃坐着无聊,没话找活说:“军师,下官倒要请教这医学之道。”
  孔明想,好。我们三人名为诊脉,一个都不作声,光这样闷坐着没意思,都象泥塑木雕似的。你鲁肃喜动不喜静,我就借你这个话头,话中夹带些因头绐周瑜,叫他把头别转来。这叫打破水缸渗过去。因此回答道:“大夫听了。这医学之道,恰与为将之道相仿。故而方才本军师言道,‘不精医道,也不可为将’。”
  “乞道其详!”
  “有道是,用药宛如用兵,用兵恰似用药。既要对症而下,又要面面俱到。倘若顾此失彼,一剂药中缺少一味至关紧要之良药,则处方虽好,全然无效。”
  鲁肃觉得孔明把用药和用兵互相比喻,很有哲理。他想,大凡郎中为病人诊治,非但要摸透病源,而且还要顾念全身,不能以小失大,要辩证论治;用药要主辅相配,轻重适量,切不可避重就轻。如果一张方子上少用一味关键的药,其它的药就等于白吃,甚至断送病人的性命。
  其实,孔明的话是一语双关,既是讲医道,又在说军事。周瑜和鲁肃两人想法不同,对孔明的话只得各取所需。孔明暗暗告诫周瑜:你经过一系列的观察和分析,得出了用火攻破曹兵的结论,这是无可猜疑的,说明你的诊断是准确的。查出病症,你连续用了反间计、苦肉计、诈降计、连环计,一一大功告成,这张方子开得也算对症下药的。但是,单单用这几味药要想治愈百万曹兵和连环舟这样的心腹大患,其药力还远远不够,还缺乏一味猛药──东南风。因此,你开出的这张方子,只可治疗那些癣疥小疮。这对于曹操来说,好比牯牛身上拔了一根毛。
  周瑜懂不懂?哪有不懂之理!虽说他的本领称不上天下奇才,但他志大识广,才高学深,“小辈英雄”闻名天下。况且孔明故意以言语挑逗他,他岂会不知这弦外之音?孔明说“学医之道,恰与为将之道相仿”,“用药宛如用兵”,周瑜一听就知道他是在以谈医为名而暗喻军事。所以听得格外仔细。听完这番话,一辨昧道,觉得话中有话,既不是在鲁肃面前大谈医经是故弄玄虚,大吹牛皮,也不象要在我为难之际奚落我,揭我之短,而是想和我推心置腹地论说正经事。此时周瑜料定孔明已经觉察了自己的心病,吐血也为此故,即没有东风也就根本用不上火攻。不过,纵使你神机妙算,把我的心思一一猜透,那又有什么用呢?人家称你“卧龙”、“伏龙”,可惜不是真正的龙,不会呼风唤雨。行风走雨乃是天公的事情,人力是无法操控的。所以周瑜的头动也不动。
  诸葛亮说完,对周瑜一看,象僵尸一具,无动于衷。心想,我既然可以说出你的病因来,又特地闯进内帐给你看病,那当然是有了办法才来的啰。你怎么老是不吭声,又要把我弄尴尬在这里?
  幸亏旁边的鲁肃是个热心人,最怕冷场。刚才几句话听得他津津有味,不厌其烦问道:“军师,请问你可曾与人治过病哪?”
  “大夫多问了。倘然这许多年来从未与人医治疾病,这医道学来何用?”
  孔明一面讲,一边还在动脑筋:如何利用他的这句话,旁敲侧击,来点拨点拨周瑜?一想,有了。便对着鲁肃言道:“大夫,非是本军师夸口,亮医治过许多病人。任何疑难、危急之症,到亮手中,无不妙手回春,豁然痊愈。而今单举一例,大夫听了。”──周瑜,你听仔细了!“隆中有一个孝子,其老母因病身亡。孝子悲恸万分,抚尸痛哭,滴水不饮,粒米不进,欲追亡灵于九泉之下。亮念其孝心可嘉,便将其老母医治复活,使他们母子重聚。”
  鲁肃赞叹不已:“先生真有此起死回生之术!”
  孔明对周瑜看看:我这段话的涵义如此浅显易见,你总可以回首一顾了吧!你别以为没有了东风,就是死路一条,只好等着咽气了。你的眼光太窄了,光看到自己,又不肯请教别人。有我诸葛亮在,破连环舟已不成问题。你不识天文,又不愿虚心求学,老天当然不肯给你东风了。
  周公瑾完全领会孔明的意思:所谓孝子,就是指的我。我是江东的忠臣,数十年来战沙场,打天下,保基业,功绩卓着,深受拥戴;忠臣和孝子是一回事。“老母因病身亡”,即江东因我有东风而将要国破家亡了。国家就是母亲,国亡好比娘死。因此,我这孝子为了全节,“欲追亡灵于九泉之下”,决意含愤而死。“滴水不饮,粒米不进”──诸葛亮非但知道我要自尽,而且料定我要绝食。这家伙好象钻在我的肚子里一样,统统知道。于是,他“念其孝心可嘉”──看在我对江东的一片忠心的份上,决定“将其老母医治复活”──使江东不亡。那末,江东保全了,我也就不必去死了,可以“母子重聚”了。是啊,如果你孔明真的有这种回天之力,那自然不会担惊受怕了。话是这么讲,可要做起来又是一回事了。也许你确实有这样的大本领,让我回过头去看看他的脸上有什么表示。周瑜开始把头缓缓地蠕动,但刚转到一半,忙又停了下来。他想,不对!又要上他的当了。别的事情我相信你孔明想出的办法居我之上,但对付老天,我与你都无能为力。要破曹兵,除了火攻,别无它法,老天岂肯受制于人而听你调遣?倘然我扭过头去问他破曹之法,他却对我两手一摊,做个鬼脸,那我真比死还要难过。想到这里,周瑜的头又回了过去。
  孔明知道周瑜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象一团乱麻一样,理不出个头绪来。心想,你平时老是要杀我,我一直忍耐。为了眼前大事,我非但不报复你,而且还来搭救你,为你指破迷津,你倒反而搭起架子来了!我一味迁就你,千方百计兜揽生意,讲得舌干唇焦,你却还是执迷不悟,连头只转了一半。你是个强项都督呀!要不是看在三分天下的份上,谁肯忍辱负屈,低三下四?死掉你一百个周瑜都与我无关痛痒!孔明再对鲁肃看看:你也不知怎么搞的,不要不紧的话连篇累牍,真正要紧的话你一句也不讲。你刚才那些话,我也逐字逐句地加以煊染、夸张过了,并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毕竟只是借题发挥而已,不足以打动他的心弦,使他甘心情愿地回过头来。其实,有一句要紧话是极其普通的常用语,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一般的人都会用这句话,体就是避而不谈,真正气数!这样谈下去何时可了?还是另想别法吧。孔明把双眼一闭,不开口了。
  你不开口,鲁肃是憋不住的。他刚才见大都督的头动了一动,知道他对孔明的话并不反感,只是还未动心。因此他又在叽哩咕噜地说:“唉!大都督近日以来贵体十分康健,方才出兵之时也还好端端的,怎么会忽地口吐鲜红,身染重病?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也!江东为何不幸之至耶?”
  孔明一听,不禁“嘿嘿”一笑,心想,我不去理睬他,他倒自己把这句要紧话说出来了,不知他怎么会想出来的。赶快让我接上去:“然也。”
  鲁肃想,我又不在与你讲,是因为无聊得很,自言自语,你接什么口呢?
  孔明也在想,我知道你这句话不是在和我说,但我非接不可,机会难得,过了这村,就没有那店了。我只要把下面这一句话讲出来,保他再也别想躺在床上了。如果周瑜再不回头,那他与死尸何异!鲁肃已把这句话讲出来了,但不会引起周瑜的注意。我再把它挑一挑明,哪怕周瑜的头颈是铜浇铁铸的,我看也要转一转了。孔明紧接着说:“大夫,天有不测风云,为人岂能逆料!”
  鲁肃想,这句成语是众所周知的,你怎么把下句说成是“为人岂能逆料”呢?
  诸葛亮就是要明显的篡改、杜撰,使周瑜一听就知道他的言下之意:你以为十一月问只有西北风,也许老天偏偏要刮一刮东南风呢?你怎么能知道老天爷的脾气呢?
  这句话“吱”地一下直钻到周瑜的心里,大都督心里暗暗高兴:看来孔明果真有办法在那里。怪不得他一次又一次地在话语中嵌骨头、丢因头,他这种身价的人决不会吃饱了饭没事做,到我这里来扯皮聊天的。对了,请葛亮到江东来的目的,就是想得点好处,渔翁得利,我们打败了曹操.同时也解了刘备的倒悬之危;江东灭亡,刘备随之完结,巢覆安有完卵?因此,没有东风,不能破曹,诸葛亮也坐立不安了,哪里还有这么好的兴致到此地来开玩笑?尽管他与我是冤家,对我恨之切骨,巴不得我早点死。但是,在破百万曹兵之前,他还少不了我这个大都督,决不会幸灾乐祸看我死。所以,他特地到此,借诊脉之由,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于我,表明自己有此能耐。周瑜想到此处,好比芒刺在背,如卧针毡,再也按捺不住了。但他还是象骨鲠在喉,不敢马上开口问,只怕上当。心想,让我先看看诸葛亮的神态如何,可断定出他的一大堆话是真还是假,再决定是否采纳。于是,大都督的头慢慢地转过来,目光瞟着孔明,在察看他的脸色。
  鲁肃此时背对周瑜,毫无察觉。孔明说完那句话,一双秀目密切注视着周瑜的动静。不出他的预料,果然见周瑜的头向这边转过来,上面的手抽了出来。踱头因为诊了那么长时间的脉,这只手已经麻木不仁了。孔明把捏在鲁肃脉门上的三个指头轻轻松开,小心翼翼地从鲁肃的右侧伸到他的背后,将五指张开,手掌向外一翻。
  鲁肃一点没有知觉,手仍旧按在那里不动。周瑜却看得清清楚楚,正好在他斜对面。字虽然不算大,但距离很近,笔迹和手心黑白分明,大都督一目了然。方才倒写的字,周瑜看出来都是正的。只见手上四四十六个醒目的字:
  欲破曹公,宜用火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周瑜一看清这四行字,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心想,我真不应该这样对待请葛亮。今天,他为了救我性命和保全我的面子,动了这许多脑筋,费了这么多的口舌,真可算得仁至义尽了。虽然,孔明过江有其不测之目的,但从我们江东的利益上来说,也少不了他。没有诸葛亮,也难保六郡太平无事。倘若我再不向他请教破曹之计,一旦他恼火起来,把我诈死的丑闻传扬出去,就没有面子了,况且弄到最后,我还得求教于他。有得一番手脚两番做,何必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自找麻烦呢?
  鲁肃因为抓得时间久了,加上周瑜的手并不挣扎,他也放松了警惕,故而被都督一抽就抽了出去。踱头“啊呀”一声,连忙回头看时,只见周瑜已经两肘一撑,呼地坐了起来。鲁肃初时一愣,不知怎么回事,而后幡然醒悟,仰面大笑:“哈哈!果然脉到病除!”
  十八个军医官对诸葛亮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想,今天我们无论如何要拜他为师,学会了‘脉到病除”,以后给将士们看病省事多了。──哪知,全靠这十六个字!
  孔明收转左手,握成空拳。
  鲁肃连忙站起身来,让都督下床。周瑜在床沿上坐定,把靴子套在脚上。
  诸葛亮对他把手一拱:“闻得都督贵休欠安,亮特来医治。”
  “请问军师,本督之病当用何方?”
  鲁肃想,你刚才就应该请教这位超等郎中了。现在已经脉到病除了,身体已康复了,精神也振作了,还要开什么方,吃什么药呢?
  孔明答道:“以亮看来,都督的贵恙当用凉药治之,方见大效。”
  鲁肃想,真的还要服药?大概毛病好得还不彻底,再用些药,使它断根。都督咯血,说明肺热,故而军师说要用凉药。方才孔明对我还说,都督的毛病是风寒所致。大概他里含内热,外感风寒,其名谓之“寒包火”。这个我也懂的。──鲁肃在自问自答,一一给自己解释清楚。
  周瑜听孔明这么一讲,早已喜在心头,用手指一摩鼻子,笑道:“哈哈,妙哉凉药也!”
  鲁肃惊异地看着孔明:你真象仙人下凡,都督的一场大病被你一搭脉,几句话就看好了。还未开方,病人已经精神爽朗了。不用说,你的药给都督一吃就灵验。
  周瑜又问:“军师,凉药虽好,惜乎本督药不能进,如之奈何?”
  鲁肃听了,也在旁边为他着急:孔明的药虽好,都督吃不下,这倒是麻烦的事情。不吃药,病难断根,又不能把药硬灌进他的嘴里。那怎么办?
  孔明说:“都督,此乃气逆之故也。故而理当先理其气,顺其势,然后再用凉药以治之,则呼吸之间即可疏通,贵体方能复原。”
  周瑜听完,轰然起身,对着孔明一躬到底:“还望先生相助江东一臂之力!”
  鲁肃此时对孔明的医道大感兴趣,冷不防周瑜从旁插入了这么一句话,他眨巴着眼睛在想,治治病怎么一下子谈到了“相助江东一臂之力”上面去了呢?牛头不对马嘴,简直文不对题!不过鲁肃再一想,喔!因为大都督是我们江东这座大厦的一根正梁,梁断屋倾。医好他的病,就是帮了江东的夭忙。因为都督要面子,所以转弯抹角,不肯明说。
  其实,孔明与周瑜讲了半天,说来说去就是一个“风”字。所谓凉药,即是指凛凛朔风。常言道,穷在债上,凉在风上。周瑜说:“凉药虽好,惜乎本督药不能进”。这就是说,大风是有的,可惜我吹不起,一吹,江东难保。孔明对他说,“此乃气逆之敌”──因为西北风是逆风,当然不能喝,必须“先理其气,顺其势”──气即是风;先要把这风向纠正过来,使它变成顺风;东南风刮得越大越好。“则呼吸之间即可疏通。”──呼吸的是空气,空气流动便是风;风向正了,有了东南风,你的毛病就涣然消失了。用这风去烧曹营,岂不就万事太吉了。周瑜说,既然你全部明白,而且有办法,那就请你帮帮江东的忙吧。
  孔明道:“都督放心,亮理当效力。”说罢,目光对门口的军医官一瞥。意思是:下面我们要谈军事机密了,不能被他们听见。
  周瑜向鲁肃使了个眼色。大夫会意,立即走到门口,对十八位军医官说,都督已经化险为夷,脉到病除了,请各位回去休息吧。众军医想,听了半天也没有听出个名堂来。算了算了,叫我们走,那就识相点走吧,反正这种本领不是一朝一夕学得会的,有机会再去讨教。鲁肃把帐门关好,回到老地方坐定。
  周瑜问孔明道:“请教先生有何良策?”
  孔明想,事到如今,不能再与他面和心慈了,一切都得由我来摆布。不管你对我的话信与不信,我一定要摆足架子,因为我要靠这条计上脱身的。江东面临着覆国倾城之厄,你周瑜也有身败名裂之危,不怕你不依我的话办。孔明煞有介事地说:“实不相瞒,亮自幼曾遇异人,传授三卷奇门遁甲天书,善能呼风唤雨,移山倒海。而今只需建一高坛,名曰七星坛。亮登坛作法,上天表,奏达天廷,向上苍乞借三日东风。”
  周瑜想,这个话好象在哪里听见过,怎么这么耳熟?喔,想起来了。草船借箭回来之后,鲁肃告诉我,说他上了草船之后,同诸葛亮,船开往哪里。孔明说,到江心之中,设香案,祝告上苍,上天表,奏达天廷,请天神天将来帮忙造十万支箭。与今天讲的一样。结果就到曹操那里去骗了回来。箭是人工造的,你可以去骗;风是天上来的,曹操那里借不到,就是真命天子那里也拿不出,这不是一派胡言乱语么?
  既然你知道他是在瞎说,你就不要相信他了呀!周瑜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哪里肯放弃呢?没有了东风,他仍旧只好去死哟!所以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抱着侥幸的心情,让孔明试一试,希望这事情可以变为现实。他想,孙、刘二国之存亡系于一身,谅必诸葛亮不至于会开这么大的玩笑的。他要拆我的烂污,也等于毁灭自己。再说,借不到东风的话,他的罪名就不是一个杀不杀的问题了:一是戏弄主帅;二是殆误军机……那是非杀不可。想来孔明为刘备苦心经营的巢穴尚未稳固,总不会恃一时之才,半途而废吧!如果他确实能借到东风,那何消三日,一日一夜足以将曹臂烧毁。故而问道:“先生真有如此的能为么?”
  孔明郑重其事地说:“都督,军情重大,岂有戏言!”
  “既然如此,东风何消三日,一昼时巳足够曹贼受用的了。”
  孔明想,老天要刮三天三夜的风,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非但无权传唤,而且无法退换,唯一的本事是看和算。因此答道:“都督,须知借风至少三天,再少便借不到了。”
  周瑜想,这老天的脾气倒也古怪,要么不借,一借三天三夜。就象有些古怪脾气的人一样。别人问他借十个、二十个钱,他嫌啰唆,就干脆拿一吊钱,这样好记一些。如果真有三天三夜的东风,那百万曹兵可以烧它一个精光。假如请葛亮是骗我呢?到那时木已成舟,我再杀他为时已晚,无济于事了。而且杀他的理由还不足。众文武肯定要指责我:你这样一个大活人,怎么连这点知识都没有?钱物可以贷,风怎么可以借呢?分明是诸葛亮的一句戏言,无端捏造,信口雌黄。你身为都督,竟会不分皂白,拿着鸡毛当令箭,还要杀人家的头,真是可笑之极!周瑜一动脑筋,有了。我来给他一条令箭。如果他毫不迟疑地接令,说明他不是开玩笑。反之,倘若他借不到东风,我杀之有辞矣。先斩孔明,再图退兵之计。
  都督打定主意,走到行军床背后。那里的令架上插着四十八条令箭,其中三十六条是正令,十二条是密令,按子、丑、寅、卯……十二地支排列。通常发令都是用的正令,密令只是在极少数特殊情况下使用。周瑜为郑重起见,特地抽出一条密令,即十二条令中的第一条,子令。然后来到孔明面前:“军师,本督付尔将令一支,督造七星坛;向上苍乞借三日东风。其功非小!”
  “遵命。”
  孔明接过令箭,暗暗高兴:多谢多谢!你真慷慨太方,一条令箭就好比曹操一半家当,都送给了我,自己一点不留。小辈英雄成了大丈夫了。没有令箭,东风照样可以借的。有了东风,烧毁曹操的连环舟和水、陆两营是容易的,而要攻下他的粮寨,就要凭你这条箭。一条令箭换取曹操的一百六十万石军粮,这种生意是一本万利。本当皇叔仓廪空虚,有了这些大粮,本钱就足了。明天早晨东风一起,你周瑜定然忙得不可开交,马上要书写密札,升帐发令,整饬出兵,军务繁忙,自顾不暇,肯定不会想起还有这条令箭未曾收回。因为你发的都是正令,密令用不着的,自然遗忘干净。当然,日子长了,你也会发觉的,就要宣布这条令箭作废。但是,我明天早晨把它带出去,用过之后,当天下半夜就要送回来的。等你看到,已经悔之奠及,抱恨不尽矣。
  周瑜见他泰然无事地接过令箭,自己也放了心。心想,即使东风借不着,我就拿一条令箭来换你一颗脑袋,哪怕到时候我再自尽,有你伏龙作为殉葬,我在九泉之下也瞑目了。便问:“请问先生,东风何时能够借到?”
  孔明想,这个具体时间,我是算了又算,反复推敲,已经十分准确。东风从明天──十一月二十,甲子日清晨辰时初刻起,刮到廿三,丙寅日早上卯时末止,实实足足三天三夜。但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旦被你知道,你就不需要我在此“登坛作法”了,必定在东风将起未起之时,调兵遣将,把七星坛团团包围,那我还能脱离是非之地吗?所以,只能和你说得含糊其词,模棱两可:“都督,东风何日降临,目下尚难预测。天廷之上千变万化,快时则快,迟时则迟,并无一定之规。总之,需待亮三次登坛已毕,才得借来东风。。
  周瑜想,对的,天有不测风云,人作不了天的主。你三次登坛需要多少时间?第三次登坛结束后,东风是否会来呢?都不清楚。天上也和人间一样,办事效率有高有低,速度有快有馒,没有规定的。那就没有办法了。又问:“先生,这七星坛筑于何处?”
  孔明想,这地点我也早已选择好。上次去曹营借箭,是从西边的西山江边出发的,因为那里离赤壁最近。称到借东风,就要放到东头南屏山下的南屏江边了,离刘皇叔的樊口山最近,逃回去也最方便。这一点是不能告诉你的。如果我现在直截了当地说,把七星坛筑在南屏山,你必然起疑:未经察看,怎么已经知道那儿借风最合适了呢?定有文章。你一疑心,就要派兵把守各处关卡,我又插翅难飞了。因此孔明答道:“都督,筑坛之处定要依山傍水,又要生地赤土。目下亮亦未知何处为宜。需要少停停四下踏勘之后,方能选定。”
  周瑜不知底里,信以为真地说道:“有劳先生了!”
  孔明起身道:“都督,军情紧急,事不宜迟,亮即刻便去勘察地形,告退了。”
  “先生请便。”
  孔明拱手退出内帐,自去准备。
  正是:筑台惜风欺愚人,劫粮趁火富渔翁。
  欲知孔明如何借东风,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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