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进成都子瑜孤身索地 抵陆口云长单刀赴会

 

  只因孔明说了一句话,三员名将都出来为关羽捧场,一则是真心钦佩他的为人和功夫,二来因马超恃勇傲慢,众将心里不服,趁此机会压一压他的傲气。马超当然不甘示弱,要是真的交起手来也未必会败北,但关公的威德和武功也的确使他不寒而栗:这便如何是好?既不能说不是,与他硬拚;也不能说是,显示自已无能。马超不得不缄默,以示自己对此事并不介意,随关羽的便。
  无言表示一种默许。张飞十分得意,又说道:“小马啊,我家二哥一向最信仁义二字,倘然你从今以后不再傲视天下,只消我家老师修书一封,这红脸儿便不敢擅自入川。”说着,便转身对孔明说:“老师,念他初到军中,不知我家二哥脾气,暂且宽恕一回,修书荆州叫他不必入川,未知老师意下如何?”
  “呣——”孔明不置与否,就等马超怎样说法。
  马超横想竖想,觉得犯不着与关公争高低,更没有必要去得罪他,要是以后有便,比试一下也未尝不可,但特地要他赶来,这是大可不必了。便作了让步:“望军师传言君侯,不须入川,以荆州为重。”
  用不着说怕不怕,只要口气一软,惧怯的心理已完全流露了出来,就只须这几句话,文武的欲望已就足够满足了。孔明便提笔写道:
  亮闻将军欲与孟起分别高下。以亮度之:孟起虽雄烈过人,亦乃黥布、彭越之徒耳;当与翼德并驱争先,犹未及美髯公之绝伦超群也。今公受任守荆州,不为不重;倘一入川,若荆州有失,罪莫大焉。惟冀明照。
  写毕,封上口,交付关平。然后吩咐退堂。
  文武退尽,堂上只剩下刘备、孔明和关平三人。关平便问道:“军师,缘何将比试之言说与马超?”
  孔明嘿然笑道:“马超藐视简慢众将已久,亮常思诫谕于他,苦无良机,今日正好借汝父之威挫其傲慢之气,令其自此收敛。”
  关平感叹不已,又问道:“军师,西蜀已平,何日伐曹耶?”
  “伐曹之期尚难预料,亮欲举兵攻取东川,然后再议伐曹大事,届期必与君侯消息。”
  关平闻言谢退,来朝辞了刘备等人便又取道荆州。
  却说自从这一日以后,马超果然要识趣得多,不似往日那样趾高气扬。张飞见了他也常以云长来警戒他,所以,马超不敢过份放肆。
  西川归汉,刘备盘踞益州,惊动了中原曹操,也震撼着江东的孙权,他们都万万想不到刘备竟能以小小的荆襄九郡起家,夺下丰腴而又艰险的西川,这对天下整个局势来说起了很大变化,不能不引起对它的注意。却说孙权闻得此讯,想起昔日刘备借荆州之契约,此刻正可乘机向他们索还。便聚齐文武将士道:“众位,昔日刘备向吾借荆州时言明,取了西蜀即还;如今西川五十四州尽归刘备已有一年,绝不提此事,莫不是要毁约?特请众位商议,权当如何是好?”
  此言一出,两旁议论纷纷,有主张命人过江好言索取,指望刘备得了整个西蜀,决不会自食前言;有执意要发兵攻伐荆州,说道,刘备非是善良之辈,租田当自产,千年不赖,万年不还,不要指望他会奉还荆州,只有趁刘备新得西蜀,忘乎所以之时,荆州只有关羽,是个机会,发兵趁虚而入,不怕夺不回一个荆州……众说纷纭。大夫张昭从旁闪出:“吴侯,刘备寄寓荆州,好似养虎遗患,如今得了西蜀更是实力雄厚,如虎添翼,他不将东吴放在眼中。若然强攻荆州,实为不可,况关羽勇略过人,非是等闲之辈,倘然刘备发倾国之军前来救援,江东实是不利。依昭看来,以计索回荆州最是上策。”
  权衡利弊,孙权和文武都很以为然,荆州肯定要索回,但决不能贸然发兵,因为刘备手下的将士经过三年多的伐川,个个能征惯战,而且新近夺取了西川,锐气正盛,若然起兵攻伐,必定招致汉军的全力反扑,反而引火烧身。所以,要想夺回荆州,最好的办法还是计取。《三国》这部着作,前前后后,反反复复都是用“计”这个字贯穿起来的。有人说:“三国拿脱计,好比人断气”,这个比喻是很恰当的。实际上,所谓“计”,无过于一种好的办法,也就是克敌制胜的谋略。
  “子布先生,计将安出?”孙权问。
  张昭微笑道:“昭有一计,使刘备将荆州双手奉还主公。”
  “愿闻妙计。”
  “刘备所倚仗者,诸葛亮耳。其兄诸葛瑾今仕于吴,弟兄各事其主,然情义颇笃,何不将瑾老小执下,使瑾入川告其弟,令劝刘备交割荆州:‘如其不还,必累及我老小。’亮念同胞之情,必然应允。主公然否?”
  孙权面有难色,“诸葛瑾乃诚实君子,与权交谊非常,安忍拘其老小?”
  张昭说:“明教知是计策,自然放心。”
  孙权想,子布之言不失为一条妙计,除此之外也无计可行,不妨先试一试。便唤诸葛瑾上前,将张昭之言又叙述了一遍,召其一家老小,虚监在府;一面修书命诸葛瑾往西川去。诸葛瑾虽与孔明为同胞弟兄,亦然与孔明一样饱学博闻,满腹经纶,但为人处世截然不同,前者诚实敦厚,兢兢业业,而后者却是随机应变,乱世之中有治国大略。诸葛瑾奉了主命离了江东。不数日,早到成都。见那道路之上轿马纷纷,街巷两旁百业兴隆,行人皆是笑脸相迎,其乐融融。市井辏集,人烟稠密,见之耳目一新。诸葛瑾进得城门,打听着诸葛府径自寻去。行不多时,早见红门高墙,便叩而问之:“门公,此处可是军师府?”
  门公忙迎了出来:“此处正是。大夫是哪一位?”
  “下官乃诸葛瑾,特从江东到此,请门公通报一声。”
  门公知道诸葛亮的确有个兄长在江东,哪敢怠慢,“大夫稍待片刻,待我禀报军师。”
  诸葛亮听说兄长到此,知有要事,忙更衣出接,直迎入书房。参拜毕,分宾主坐定,孔明寒暄道:“兄长,小弟为大汉基兴,未曾问候兄嫂,幸勿见怪。谅必兄长阖府皆安!”
  弟兄见面总有一番请安问候的客套话,岂料诸葛瑾话无几句,便放声大哭。
  诸葛亮惊愕道:“兄长有事但说,何故发哀?”
  诸葛瑾边哭边说道:“吾一家老小休矣!”
  “此话怎讲?”
  “贤弟,昔年皇叔向江东借得荆州诸地,至今未还,吴侯将吾一家老小执下,言道:‘索得荆州,仍是君臣相见,反之,满门尽斩。’愚兄万般无奈,只得入川求见贤弟。万望吾弟念及同胞之情,在皇叔之前美言几句,将荆州归还江东。搭救愚兄一家老小性命!”
  孔明道:“因弟之故,执下兄长老小,弟心何安?兄休忧虑,弟自有计还荆州便了。”
  诸葛瑾知道孔明这句话的份量,遂转悲为喜:“全仗吾弟出力,愚兄没齿难忘!”暗想,兄弟也会上我的当,看来荆州十有八九可以索还。
  “兄长之事乃弟之事也,来日同见吾主。”说罢,孔明命手下治酒款待,酒后将诸葛瑾送入官驿。
  来日,孔明一早亲抵驿中相邀,弟兄双双来见刘备,叙礼毕,诸葛瑾呈上孙权书信。刘备看了,大怒:“孙权即以妹嫁我,却乘我不在荆州,竟将妹子潜地取去,情理难容!我正要大起川兵,杀下江南,报我之恨,却还想来索荆州乎!”
  孔明哭拜于地,“吴侯执下亮兄长老小,倘若不还,吾兄将全家被戮。兄死,亮岂能独生?请主公看亮之面,将荆州还了东吴,全亮兄弟之谊!”
  刘备再三不肯,孔明只是哭求。刘备方才徐徐说道:“既如此,看军师之面,分荆州一半还之:将长沙、零陵、桂阳三郡与他。”
  孔明道:“既蒙见允,便可写书与云长,令交割三郡。”
  刘备修下书信,付与诸葛瑾,嘱咐道:“子瑜到彼,须用善言求吾弟。吾弟性如烈火,吾尚惧之。切宜仔细。”
  诸葛瑾求了书信,辞了刘备,别了孔明,登程径到荆州。云长闻得消息,将诸葛瑾请入中堂,宾主相叙。诸葛瑾道明来意,取出刘备的书信,说道:“皇叔许先以三郡还东吴,望将军即日交割,令瑾好回见吾主。”
  云长闻言变色道:“吾与吾兄桃园结义,誓共匡扶汉室。荆州本是大汉疆土,岂得妄以寸尺与人?”
  诸葛瑾急道:“皇叔书信在此,君侯岂可不从?”
  云长怒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虽吾兄有书来,我却只是不还。”
  诸葛瑾知道云长是吃软不吃硬的,便哀告道:“今吴侯执下瑾老小,若不得荆州,必将受诛。望君侯怜之!”
  云长冷笑道:“此是孙权谲计,如何瞒得过我!”
  诸葛瑾道:“君侯何太无面情!”
  云长执剑在手道:“休再虚费唇舌!此剑上并无面目!”
  一旁关平提醒道:“军师面上不好看,望父亲息怒。”
  云长忿恨道:“不看军师面上,教你回不得东吴!”
  诸葛瑾满面羞惭,急忙辞了云长,再经成都去见孔明。不料孔明已自出巡去了,只得再见刘备。刘备亦不在,手下道:“皇叔临行言道:‘大夫可暂回江东,容取了东川、汉中诸郡,调云长往守之,那时方得交付荆州。”诸葛瑾不得已,只得回转东吴见孙权,具言前事。孙权见他两手空空而回,恼怒万分:“子瑜此去,反复奔走,莫非皆是诸葛亮之计?”
  诸葛瑾连连摇手:“非也。吾弟亦哭告玄德,方许将三郡先还。无奈云长恃顽不肯。”
  张昭献计道:“既刘备有先还三郡之言,主公可差官前去长沙、零陵、桂阳三郡赴任,且看如何。”
  “子布所言极善。”孙权一面令诸葛瑾取回老小,一面差官往三郡赴任。
  不一日,三郡差去官吏尽被逐回,告知孙权道:“关云长不肯相容,连夜将我等赶逐回吴。迟行者便要杀。”
  孙权怒责诸葛瑾道:“皆是诸葛亮之诡计!”
  诸葛瑾嘴上不敢说什么,心里却在想,你冤枉孔明了,他为了我一家老小,在刘备面前说了不少好话,方才能有归还三郡之诺。想必这是刘备在从中搞鬼。
  其实,这正是孔明在周旋。就在诸葛瑾到达成都的当天晚上,孔明便与刘备商议好了应付之策,又命手下赶往荆州,如此这般嘱咐云长。尽管诸葛亮与诸葛瑾的感情一向很好,但为了国家大事,无论亲疏远近,老少内外,一视同仁,怎可以循私枉法。
  诸葛瑾从东吴到西川,又从西川到荆州,再回到西川,然后返回东吴,迢迢数千里路程,往返奔波,足足赶了两个多月,却是一事无成,枉费心机。孙权想,似这样一拖再拖,何年何月才能索回荆州?正要差人去召鲁肃来,忽有手下来报:“禀吴侯,今有陆口吕大都督到此求见。”
  自从建安十五年周瑜去世后,孙权按照他遗表上的意愿,由鲁肃接任都督之职,鲁肃又举荐吕蒙为副,同理江东六郡之事。此刻,吕蒙从陆口匆匆赶来,孙权料知必有要事,即刻传言相请。吕蒙上堂,与孙权参拜毕,旁侧坐定。孙权问:“子明不宣而至,莫非有要事相告?”
  “吴侯,刘备初定西蜀,强占荆楚之地,已成气候,徒令子瑜大夫奔走。以蒙之见,不若以兵相加,夺回荆州。未识钧意如何?”
  东吴的两个都督一文一武,一个以和为上,一个以战为主,各存己见。屯兵陆口,本是鲁肃联络汉军的策略,万事可以得到诸葛亮的帮助,路程又近,出脚很是方便。却因此也成为了吕蒙出兵荆州的基地,处心积虑要一统长江南北,一直在等待着恰当的时机。此番听得诸葛瑾去西川白跑了一趟,觉得机会正好,便来劝孙权发兵。
  孙权正为此事烦恼,被吕蒙这么一说,正合心意,暗想,本当我也想请鲁肃和你来此商议索取荆州之事。为了荆州等地,一索再索,刘备就是不还,长此以往,总不是个了结的事情。最终还是要打的,早晚要打,不如早一点打下荆州。便点头道:“子明之言,甚合吾意。”
  东吴文武中对荆州刘备一向持有两种态度,一派主和,一派主战。张昭曾受孙策的重托,不负“内事不决问张昭”的遗言,为了保存东吴的实力,赤壁战前曾主张降曹,遭到了孙权和周瑜的鄙视,也受到了孔明的驳斥。就因为他当时主张降曹,从此一蹶不振。幸得近年来并无大事,张昭这才慢慢地振作起来。毕竟他是吴中举足轻重人物,又胸怀大略,逢事更能三思,故而一听到吕蒙要发兵攻取荆州,就觉得吕蒙处事欠妥,立即从旁闪出,“吴侯,昭有一言相告,容禀。”
  “子布,有何高见?”
  “吴侯,荆襄坐地几郡之广,首尾相联,拥军四十余万之多,兵精粮足,云长智勇兼备,善于用兵,又有西川作为后盾,倘以兵力相加,实是不妥。”
  孙权忙问道:“有何不妥?”
  “两军交战,量难速取荆襄,吴中必是损兵耗粮。蜀中刘备必以重兵救援,两军相持无益。若曹操顺流而下,乘虚而入,赤壁之仇可报,则东吴反遭其祸。发兵实为下策,不可听纳,望吴侯再思。”
  张昭对形势的分析很有道理,孙权和吕蒙不得不正视现实。的确,荆襄九郡一向是息息相关的,要是只得到其中一、二郡,反而自找麻烦。当年孙权曾从刘表手中夺下江夏一郡,只因为粮饷军需都要过江运送,很是不便,空守一郡毫无意义,又不得不派兵驻守,耗物耗力,得不偿失,这是前车之鉴。目前,刘备取了西川,拥兵百万,又有孔明四面调度,荆襄成了战略要隘,万万不肯放弃。再说,曹操自赤壁大败以后,一直窥探江东,这是一种潜在的威胁。孙权道:“子布言虽有理,只是荆襄难以收回。”
  “非也。刘备既已许还三郡,不究其真伪,可命子敬相请云长来陆口大营赴会,当面索取,教天下人尽知荆州乃吴中之地。若云长拒不归还,其理何在?日后吴侯出兵,师出有名也。”
  孙权想,这倒是个好办法。刘备自知荆州是寄居之地,不敢赖帐,只得施展手法,千方百计拖延时间。这说明他理屈词穷,那我又何必与他翻脸,只管与他索取,要是云长当面拒绝,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耳光,遗笑于天下?当此机会,万不能操之过急,要顾全大局。便对吕蒙道:“子明,子布之言甚善。速归陆口,传言子敬来日请关羽过江赴会,当面索取荆州。”
  “是。”吕蒙也很赞成张昭的说法,但他心存别意,要是关云长拒绝的话,便要一不作,二不休,将他处死在陆口,立即袭取荆襄九郡。西川虽然兵多将广,毕竟路隔千里,等到刘备得知,长江南北已归一统,还怕它什么!吕蒙应声而退,回到陆口。
  鲁肃见吕蒙匆匆而回,将他接上大帐,旁侧坐下。鲁肃一向为人亲善,不计名利,身为江东大都督,却从不穿戴帅甲帅盔,又命人不必称他都督,仍称大夫。与吕蒙也是频频谦让,从不以正职自居。更因为他一向主张联刘而拒曹的政治策略,与诸葛亮的连吴拒曹的主张遥相呼应,故而东吴局势稳定多年,无外敌侵扰,人称鲁肃有诸葛之见,屯兵陆口正是他策略的实施。对内只要拥护他的主张,名利地位都不计较,所以吕蒙渐渐居了正位。鲁肃问:“子明,此去南徐有何消息?”
  吕蒙居中坐定,答道:“大夫,蒙见吴侯,欲发兵袭取荆州,子布以为不可,教大夫来日宴请关云长过江赴会,当面索还荆州。”
  一世不作保,浑身无烦恼。为了荆州等地,不知绕了多少口舌,过去同孔明还有些交情,讨不到总有话回复孙权,还可以搪塞一下,今日当面向关云长索讨,这倒是个棘手的事情,关云长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要从他的手中得到寸尺土地,恐怕比登天还要难。鲁肃这么一想,毫无信心。便问道:“子明,若然关云长不肯,便当如何?”
  “若云长肯来,以善言说之;如其不从,伏下刀斧手杀之。如彼不肯来,随即进兵,与决胜负,夺取荆州便了。”
  鲁肃道:“不可。关云长乃世之虎将,非等闲可及。恐事不谐,反遭其害。”
  吕蒙不悦道:“若如此,荆州何日可得!”
  鲁肃想,你只知道要荆襄之地,根本不懂得孙刘连兵的意义。老实说,孔明夺了西川,只要关羽按兵不动,曹操就不敢南下,东吴就象有了一道天然屏障。倘然夺回了荆楚之地,曹操驱兵来犯,东吴孤掌难鸣。我是江东大夫,为了保全江东的太平,与孔明定下久安之策,何尝不为吴侯担忧!一旦孙刘失盟,必遭曹操欺侮,江东就失去了犄角之势。如今吕蒙操纵兵权,又是君命难违,我又是借荆州的保人,看来请关云长赴会也就义不容辞了。鲁肃只觉得国难重重,不得已只好修下书信,命人送往荆州。一心希望云长接了此信不加理睬,这样就可以使双方都免遭祸殃。
  荆州确是战略要地,就是谋略过人的诸葛亮也挽回不了云长失荆州的结局,何况鲁肃!孔明早就关照云长要结好东吴,共拒曹操,他偏不听,反而傲视对江;鲁肃临终也曾嘱托孙权切莫夺取荆州,吕蒙就是违背遗言,最后还是渡江暗取荆楚各地,引起蜀吴大交兵,打得两败俱伤,双方实力大减,从而奠定了三分归一统的基础。关键在于吴蜀争夺荆州,给曹操留下可乘之机。此事以后再述。
  陆口一条官船从浔阳江直往荆州,路过关平的大营,被截住诘问。关平得知是鲁肃所遣,知有要事,便登舟同往荆州来见父亲。船到沙头镇,弃舟骑马,五里路赶进荆州城,直抵辕门。关平吩咐吴军在外稍候,先自往里面去见父亲。见书院中周仓手捧青龙偃月刀站立旁侧,关云长聚精会神阅读《春秋》。此书关云长生平爱看,百看不厌,每看一次便觉有所进益,关平径到关羽面前行礼道:“父亲在上,孩儿拜见。”
  云长正看得入神,忽见关平到来,不知他有什么事情,忙放下书本来问:“儿啊,未奉召唤,何故到此?”
  “父亲,今有陆口营中鲁大夫命人送书至此,孩儿恐有大事,先来伺候。”
  “呣。召见来人。”关云长心中已有几分明白来人之意,因前番诸葛瑾往返于益州与荆州之间,被自己断然拒绝,一无所获,今番必是鲁肃亲自前来说情,要索荆州。
  来人直抵书院中,将书信呈上。云长取来一看,果然不出所料。便将双目一闭,略一思索,说道:“既子敬相请,我明日便来赴会。汝可先回。”
  信使辞回。关平问:“父亲,信中所言何事?”
  云长轻描淡写道:“来日子敬陆口设宴,请某赴会。”
  “父亲,常言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鲁肃相邀,必无好意;父亲何故许之?”
  云长的性格一向十分要强,勇往直前,从不回避是非,因此听了关平之言便笑道:“吾岂不知耶?此是诸葛瑾回报孙权,说吾不肯还三郡,故令鲁肃陆口设宴,邀我赴会,便索荆州。吾若不往,道吾怯矣。吾去日只带亲随二十,校刀手五百,单刀赴会,看鲁肃如何近我!”
  关平谏道:“父亲奈何以万金之躯,亲蹈虎狼之穴?恐有负伯父之重托也。”
  云长慨然道:“吾于千枪万刃之中,矢石交攻之际,匹马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岂忧江东群鼠乎!”
  关平又劝道:“鲁肃虽有长者之风,但今事急,不容不生异心。父亲不可轻往。”
  “昔战国时赵人蔺相如,手无缚鸡之力,于渑池会上,觑秦国君臣如无物;况吾曾受万人敌者乎!既已许诺,不可失信。”
  “纵然父亲要去,亦当有所准备。孩儿便怎样?”
  “吾儿选大号战船五十艘,藏匿水军五千,于江上等候。看吾汉旗起处,便过江来。”
  一旁周仓听得仔细,并不见主人提起自已,心中暗急:我自投主以来,除芦花荡捉周瑜以外,与主人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听得说要单刀赴会,便问道:“主人,来日小人如何呼应?”
  “汉寿与关某同往。”
  周仓一听此话,方才放心。周仓是个义仆,对主人忠心到了极点,连自已的喜怒哀乐都取决于云长。有时见云长凤目微闭,面带笑意,他也就在旁“嘿……”乱笑个不住。至于为何发笑,他自己也搞不清;若是云长长髯一挥,目露凶光,他就“嗯……”连连叹气。今后关云长走麦城遭擒,周仓立即自刎刀下。所以后世人为云长建祠立庙,总忘不了这位忠心耿耿的周仓。
  关云长命廖化代守荆州,赵累、王甫二将为荆州外围巡哨,一切分拨停当。一宵无话。来日便是建安十九年九月十三日,关云长单刀赴会,廖化等人相送出荆州城,至城外码头上,见岸边已泊下一条大号战船,四条二号战船,都是三道大篷扯足,因为是横风,来回都可以扯篷。五百校刀手分布在战船上,二十名关西大汉站立船头。云长领周仓登舟。起锚解缆,战船往陆口行去。廖化自回,关平随后领兵驾舟缓缓而进。
  却说使者回报鲁肃,说云长慨然应允,来日准到。鲁肃就与吕蒙商议道:“云长此来若何?”
  吕蒙道:“彼带军马来,某与潘璋各人领一军伏于岸侧,放炮为号,准备厮杀;如无军来,只命甘宁于庭后伏刀斧手,就席间杀之。”遂下令道:甘宁领五百刀斧手,见鲁肃掷杯为号,便可杀出,潘璋、董袭领五千军士,于岸侧二里处与某各伏一军,将汉军拦在江边。然后吩咐江边扎下彩牌楼、吹鼓亭,一切都在隔夜就绪。次日清早,江边人声鼎沸,吴军都是穿红着绿,喜气洋洋,热闹万分。鲁肃只当关云长不会赴约,故而也是一早便到江边,整冠理袍,摆出一副迎接的样子。
  岂料云长说来就来,坐在舱中十分坦然。手下来报说已近陆口大营。云长便命手下在船头上摆一只座位,然后出舱独坐船头,挺胸昂首,傲视江岸。周仓手捧青龙偃月刀侍立在旁,愈显得威风凛然。牡丹虽好,全仗绿叶相扶,要是说关云长有十分的威风,那周仓在旁一站,至少又要长两分。战船离江边越驶越近。
  江边吴军向江中望去,大船上一面约有丈六见方的绿缎旗帜,上书“大汉汉寿定侯、荆襄牧、五常公:关”,江风猎猎,绿旗飘飘,尤其见到关云长稳坐船头的这副威仪,吴军无不肃然起敬,顿时鸣炮致礼,笙歌四起,一片迎接之声:“迎接关君侯啊……”
  大船落下风帆,仗着风势向江边缓缓靠了过来。吴军中有不少人是见过关羽的,见今日的云长又是一番模样:头戴青巾,身穿绿袍,玉带围腰,左手按青锋,右手撩美髯,蚕眉凤眼;神采飘逸,丰姿生辉。站立一旁的周仓手捧一柄八十三斤重的青龙偃月刀,相貌古怪,神态离奇,面含怒气,目射凶光。一主一仆,不威而自威,不严而自严。大船就在码头旁停住,关云长扫视了一番沸腾的人群,不无戒备地想,当年周瑜也曾宴请我家大哥,也有这么一番热闹的气象,结果是心怀歹意,暗藏毒药,险些中其奸计。看来这日这个场面也很雷同,谨防他们笑里藏刀。云长昂然起身,一步步踱下船来,周仓捧刀紧随身后。
  江边的吴军顿然闪出一条道来,鲁肃急忙上前:“啊,下官鲁肃迎接。君侯肯枉驾下临陆口,实是下官万幸。”心里却在说,红脸啊,我鲁肃只当你是口头敷衍,谁料你却真的来了。自古宴无好宴,前番皇叔临江险遭周瑜之算,想必记忆犹新,你今日居然只带一员副将,来闯龙潭虎穴,太轻敌了。我鲁肃事与愿违,出于万般无奈。
  云长见他头戴纱帽,身穿红袍,仍是数年前的装束,也是数年前的模样,虽为敌国,二人并无敌意,一见如故,“蒙大夫一片诚意相邀,关某岂敢不来。又劳大夫盛情,某深感不安。”
  “下官滋扰君侯,甚是不当。君侯请!”
  “不妨挽手同行。”
  “下官岂敢?”
  “不必客套。”云长伸手便将鲁肃的手臂挽住,从从容容地向前行去。周仓紧随身后。
  离江边不远的陆口大营之侧,有一所庭院,庭中有内外两大间,皆是三面有窗,一面是墙。甘宁的五百刀斧手就埋伏在窗后。九月里,秋风送爽,气候宜人,此日晴空万里,鲁肃被挽着手臂且惊且疑,将云长接入庭内。从江边到庭院,吴军林立,云长旁若无人。酒宴就设在外间,鲁肃松下手来,复又施礼道:“君侯上坐。”
  “不必拘礼。”
  叙礼毕,分主客坐定。鲁肃举杯相劝,恭请甚殷。想必心中有事,不敢仰视。而云长却谈笑自若。
  却说江边的吕蒙,远望关云长只带一名副将登岸,暗暗高兴:这关某自来作死。既无重军保护,不必立即动手,五百伏军也足够红脸受用。量他离了战马,哪怕三头六臂,也难逃我吕蒙之手。便命潘璋、董袭二人混于吴军之中,离庭院十丈之遥尽皆立定,为的是相助甘宁。
  昔日临江口云长保刘备,今日是周仓保云长。今日之周仓非昔日之比,不是茅草岗时的莽夫,跟了云长也早已学得聪明起来。他立在云长之后,耳朵听着云长与鲁肃的对话,一对铜铃大眼却是四处转动,深感自己的责任重大。
  云长见桌上尽是金银之器,也觉放心。因为金银器遇毒就会变色,可见鲁肃为了避嫌,早有所虑。酒至半酣,鲁肃说道:“下官与君侯油江相会,已隔数载,今日玉趾光临,顿使蓬荜生辉。”
  关云长知道这是鲁肃的开场白,接下来必定要索荆州。暗思道:油江会是六年前的事情,当时赤壁之战刚刚结束,周瑜心怀厄测,带了你鲁肃到油江大营来拜望我家大哥,名曰犒赏三军,实质上是想除去大哥和军师。幸得先生及时察觉,将计就计,把吴军人马全部拦住,又借东吴之酒回敬周瑜,吓得他面如土色,狼狈不堪。情意见英雄,是你鲁肃挺身而出,代饮了这杯酒。其实非但无毒,而且还是上等美酒。为此,我关某敬重你鲁大夫,虽是一个儒生,却有大将的气魄。更因为你一向主张与我家大哥结盟,愈是可敬可佩。今日你不说荆州之事,你我仍是朋友之交,要是不然,那也没什么客气。便笑道:“油江之会,可见大夫之为人,亦可见大夫之胆识!”
  在鲁肃看来,油江会是他的耻辱,要是周瑜死在油江大营中,那也是自食其果,而自己代饮毒酒是出于万不得已,称不上什么胆识,仅仅是为了顾全一点朋友的面子。此时云长称赞他,鲁肃忙摇手道:“君侯过誉了,下官惶愧之极。”略顿了一下:又说道:“君侯,下官请君侯到此,有一事相央,望君侯拨允。”
  此刻,云长知道鲁肃不会不提正事,只当他真的有事要求自己,十分热情地说道:“大夫有难,便是关某之事,倘有用处,但说无妨。”
  “下官有一言诉与君侯,幸垂听焉:昔日令兄皇叔,使肃于吾主之前,保借荆州暂住,约于取川之后归还。今西川已得,而荆州未还,得毋失信乎?”
  果然不出所料,话无数句,已经扯到了荆州上来了。本来就是为了荆州的事情,鲁肃才会相请到此,当然免不了要有一番口舌相争。云长便将袍袖一甩,说道:“此国家之事,筵间不必论之。”
  鲁肃想:依我之见,根本不会提这件事,只是孙权不听良言,我怎好违抗主命。尽管是违心之话,但为了东吴的事业,讨不还荆州也要多说几句,尽到自已的责任。便又赔笑说道:“吾主只区区江东之地,而肯以荆州相借者,为念君侯等兵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则荆州自应见还;皇叔但肯先割三郡,而君侯又不从,恐于理上说不去。”
  云长本是心如烈火的性格,要是换了别人说这样的话,早就要翻脸不认人了,只因早知鲁肃是个忠厚之辈,又与军师结好在前,而且料着此事鲁肃也有为难之处,并非出于真心,故而强压住满腹怒火,仍是平心静气地说道:“某昔日但闻刘表嘱托吾兄镇守荆襄九郡之事,大夫保借一事某不知其虚实。而今某奉军师之命,守土有责,岂敢妄与他人。”
  把自己当作局外人,这显然是在推托,何况你们弟兄向来义深情重,这种事情你怎会不知道。鲁肃问道:“前日子瑜先生奉皇叔之命亲抵荆州,君侯何故拒之门外?”
  关云长想,鲁肃啊,你也太不识时务了,我当时不肯归还荆州,难道今日就肯了么!便厉声道:“乌林之役,吾兄亲冒矢石,戮力破敌,岂得徒劳而无尺土相资?今足下复来索地耶?”
  鲁肃想,荆州原来是借的,刘备应该归还,只因为我一向在其中斡旋,考虑到两国都有利,所以并不急于收回,要是你这样强词夺理,硬要占为己有,那东吴是不会答应的。便道:“君侯之言差矣。君侯始与皇叔同败于长坂,计穷力竭,将欲远窜,吾主矜念皇叔身无处所,不爱土地,便有所托足,以图后功;而皇叔已得西川,又占荆襄,贪而背义,衍德隳好,恐为天下所耻笑。惟君侯察之。”
  关云长答道:“此皆吾兄之事,非某所宜预也。”这种事情与我关某不搭界。
  鲁肃听出他已想赖帐,便进一步说道:“下官闻君侯与皇叔桃园结义,誓同生死。皇叔即君侯也,何得推托?”
  云长被他这样步步逼紧,大怒道:“大夫邀某赴会耶?索地耶?莫非又是临江手段?”说罢,双目怒睁,直视鲁肃。
  鲁肃是个光明磊落之人,听他说自己在耍临江手段,不觉怒从心头起,暗想:我好言好语邀你赴会,苦口婆心地劝说,反叫你来教训我,真是欺人太甚。便也怒道:“君侯既是熟读《春秋》,理应深明大义,何故出口伤人耶?”
  两个人的喉咙一响,震动了外面的刀斧手,甘宁便蹑手蹑脚地来到庭后,探头对里面张望,见关羽和鲁肃都已争得面红耳赤,便向后面一招手,示意刀斧手靠拢自己,伺机动手。五百吴军皆是手执利刃,学着甘宁走路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到墙后都拥在一起。可尽管人人都小心在意,还是难免有些声音传出来。吕蒙见甘宁已率众到了庭后,便也带领潘璋、董袭等人向陆口庭院渐渐靠近,声势也慢慢地大了起来,无多片刻就是一片啰唣之声。吕蒙只希望鲁肃此刻迅速逃离庭中,大军就可以将关云长乱刀砍死。
  云长听得外面的嘈杂声,隐觉一股杀气袭来,知道顷刻间将有一场血腥大战,必须先发制人。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云长当机立断,凤目怒睁,大吼道:“果不出某之所料,原是‘鸿门宴’!”云长一字一顿,愤慨之极,同时从腰间抽出半口宝剑,又道:“子敬听着,关某剑啸数声,尔性命难保。昔年剑啸刺熊飞,二啸刎卞熙,如今又啸,未知欲斩何人?”说罢,重重地将宝剑推入匣中。
  鲁肃目睹吕蒙的胡作非为,耳闻云长的严词,欲进不能,欲退不成,暗思道:此时我要是掷杯于地,马上就有一场混战,结果必定是两败俱伤,玉石俱焚,这是万万不能这样做的。可又怎样应付云长呢?鲁肃侧目看到云长的怒容,吓得呆若木鸡,暗暗哆嗦不已,只是说道:“君侯且息怒!君侯且息怒!”
  立在云长之侧一声不响的周仓,至此也忍不住了,看到情况已经十分危急,便腾地跳到庭口,双手舞动八十三斤重的青龙偃月刀,四门一开,风声呼呼,弹出一对铜铃大眼,半是朝着鲁肃,半是对着庭外的吴中将士,厉声言道:“天下土地,惟有德者居之,有道伐无道,乃天下常理。莫说荆襄九那,即使是万里江山尽是吾刘家之地,岂独是汝东吴当有耶?”
  云长听得周仓这几句话,心中暗喜,因为自周仓为仆以来,只要主人在场,一向是沉默寡言,今日突然说出这一席铮铮言词,大出意料。关云长熟读《春秋》,用兵上原有一手,趁这当口,便对周仓凤目怒睁,变色而起,夺下周仓手中所捧大刀,立于庭中目视周仓而叱道:“此国家之事,汝何敢多言!可速去!”
  周仓早已会意,三脚两步跑出庭院,直抵岸口,上得大船举红旗高招,江中船如箭发,关平领兵杀过江来。
  关云长右手提刀,左手挽住鲁肃的臂膀,佯作醉状道:“公今请吾赴宴,莫提起荆州之事。吾今已醉,恐伤故旧之情。他日令人请公到荆州赴会,另作商议。还望公扶某下舟。”
  鲁肃被云长死死地一把抓住,吓得魂不附体,知道他说得出,做得到,名曰扶他下船,实质是做他的人质,保他安然脱险。别说我鲁肃一介儒士无法脱身,即使是当年的周瑜也被他挟制住动弹不得。也就是说,不送也得送,鲁肃强作镇定站起了身,强颜笑道:“下官理当相送。”
  鲁肃被云长扯出庭外。吕蒙、甘宁各引本部军要想拦截,见云长手提大刀,紧握鲁肃,犹恐大夫被伤,故而不敢动弹,后人有诗赞关公道:
  藐视吴臣若小儿,单刀赴会敢平欺。当年一段英雄气,尤胜相如在渑池。
  云长扯着鲁肃到岸口,这才放手,早已立于船头,与鲁肃作别道:“大夫,荆襄本是刘家之地,关某在日,寸土难得。后会有期。”
  五艘战船刚起锚要走,江面上“乓……”锣声大作,关平领兵赶来,两处合兵,同回荆州。鲁肃如痴如呆,见彼船已乘风而去。正是:
  三国东吴夺荆州,一统西蜀尽沧桑。
  正不知东吴作何打算,且看下册《兵伐东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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