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李百室千里访贤 凌元标一夕夜遁

  却说两日前,济南城西的古道之上,凛冽的朔风挟着漫漫黄尘,黄尘卷过之处,大地与苍穹之间一片混沌,直剩下窒息生灵的愁云惨雾。就在这无涯的死寂之中,有一个灰色的人影正在黄尘古道上踽踽独行,尽管在这空旷死寂的荒野上,这灰色的人影显得异样孤独,但他却走得坚定而执着。
  施耐庵自从离了钱塘县那一爿小小的书斋,十余年来,出没草莽、游历江湖,结识了许多闻所未闻的绿林英雄,经历了无数刻骨铭心的人世坎坷。一腔拳拳报国之心,早已化为嫉恶如仇的愤懑,决计冒天下之大不韪,甘作“名教叛逆”,为“草寇强盗”树碑立传。这些年,他足迹遍及江淮青徐十数处义军大营,亲睹了草泽豪俊们的音容笑貌,怀中揣着藏在梁山泊故垒的那桩大秘,辞别了大闹济南省城的“吴铁口”、卢起凤、宋碧云、晁景龙等众位义军首领,冲风冒寒,够奔那梁山泊。
  他知道自己这些年的行迹,已被元廷视为大逆,当道者网罗密布,鹰犬如云,欲去梁山,只好昼伏夜行,潜踪晦迹,不敢有丝毫大意。饥了藏进树丛草窝,啃几口随身携带的馒头面饼,渴了饮几捧山溪流泉。撇开了酒店客舍,寻几处乡野茅舍,权且栖身。一番趱赶,早把当年那风花雪月、临窗酬唱的雅兴情怀置诸脑后,只顾得踉踉跄跄,加紧脚步赶路。
  这一天,只为贪赶了几里路程,傍黑时分,恰恰撞入了长清县城。他正欲寻个僻静去处,洗漱用饭,解一解饥乏。不料路径陌生,转来转去,竟自转到县衙前面,瞧见了那座灯篷。
  望着那些玲珑剔透的彩灯,施耐庵不觉驻足。他又记起弱冠少年之时,在那武林桥畔、西子湖上赏月观灯的情景:冷月清波,寒山凝碧,翠袖朱颜,娟娟弄影,天上宫阙,今夕何年!此刻,身在异乡,路途险恶,何况已是饥肠辘辘,自身已为窜匿草莽的钦犯,一腔衷肠,向谁诉说?想到此处,他心下叹道:没存想在这乱世浇漓之时,这长清县区区小邑,竟还有此赏灯猜谜的盛事,这个县令倒也不俗。
  他正自冥想,没料到正好那吏员搬出黍米制钱,不仅无人上前猜谜,围观的百姓反而吓得一哄而散。施耐庵心下顿觉蹊跷,正要踅出巷子看个仔细,不巧便撞到那个小厮身上。那小厮一劝一激,一时撩拨得技痒难搔,决意与那县令开个大大的玩笑,于是便闹出了一幕猜谜散财的活剧。
  闹罢灯篷之后,施耐庵情知四周险恶丛生,深怕这长清县有人瞧破了自己的行藏,趁着众看客拾钱裹粮,一哄而散之际,一扭身奔离了县衙,拣着那僻街冷巷,借着朦胧夜色,大踏步离了那块是非之地。
  他恰才走得五七十步远近,忽然觉着这小小的长清县城里有些异样,算来也有千户人家的市廛,却是家家关门闭户,哪里看得到些须灯光?休说是行人,便是野猫野狗也见不着一只,偌大个县治,活脱脱象一座坟墓。施耐庵心下惊诧,不由得加紧了脚步。约摸走出两三道街巷,猛觉着眼前晃出一道黑影,紧接着一个汉子叉手挡在面前。
  施耐庵心叫不好:敢莫是官府的眼线!他正欲掣出腰间湛卢剑,却听得面前那人嘻嘻笑道:“施相公慢来!俺有话与你讲!”
  施耐庵心下惕然,抚剑问道:“你是何人?为何阻住晚生去路?”
  那人依然嘻嘻笑着,走近两步,低声唱了个喏,复道:
  “施相公不认识小人了么?”
  施耐庵稳住心神,定睛看去,认出面前这人正是闹灯篷之前在巷口遇上的那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他立时舒了口气,抚在剑柄上的那只手也即刻松了,从容说道:“原来是小哥,不知此刻又有何见教?”
  那小厮道:“施相公胸藏锦绣,口含珠玑,一番猜谜赌胜,折辱了那狗官一顿,替俺们出了口恶气,委实叫人感激。小的在此恭候,正是要尽一番报答之情。”
  施耐庵摆了摆头道:“多谢小哥情谊,晚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搁,立时便要上路!”
  小厮道:“小的正为此事而来!这长清县里早已是龙潭虎穴,相公再往前走一步,便有杀身之祸!”说着,张目四视,忽地一把将施耐庵拉到墙角暗影之中,指着前面说道:“施相公你看:官兵铁骑已将这小小县城围得铁桶也似,便是鸟儿也飞不出一只去,你待走到哪里去?”
  施耐庵犹自不信,抬着望去,只见黑魆魆的城头上不知何时早已密密麻麻排满了官兵,竖起了戈戟旄旌。耳鼓里已然响起了依稀可闻的“得得”马蹄声响,那马蹄声愈响愈骤,愈响愈近,叩击着石板街面,在暗夜之中响得分外清晰;四围的墙角树丛里,不时闪过蒙古长刀的寒光。
  施耐庵心下一凛:悔不该得鱼忘筌,为了逞一时之忿,与那赃官猜谜斗胜,露了行迹,惹出这些官兵!眼下却如何出得这天罗地网?
  他正自跌足叹恨,那小厮却趋近一步,附耳说道:“施相公休要惶惧,小的这里有一条妙计,保管相公脱得此厄!”说着,轻轻地念出几句偈语:“回风返雨,登堂入室,化险为夷,死地求生。”
  施耐庵一头听,一头品味着这四句偈语的含义,眉头皱了一皱,立时悟出其中奥妙:回风返雨,乃是说不能向前,须得回归离去之处;登堂入室,敢莫是指的那县衙?死地求生,此刻满城风声鹤唳,难觅藏身之所,那县衙虽是虎狼渊薮,官兵却断断搜不到那里去!好计好计!没存想区区一个小厮,竟有如此智计!
  想到此,他抬头一看,却哪里还有那小厮的影子?只听得四周已然响起呼喝呐喊、捶门搜索之声,施耐庵也顾不得细想,一扭身,借着夜色墙阴,悄悄又奔回了县衙,他凭着自幼习得的那“快活剑”身法,攀墙越脊,一路纵跃,好在齐鲁一带房屋低矮,官兵又不曾想到要搜寻的角儿会一个回马枪杀进了县衙,倒叫施耐庵没费多少气力便潜入了县衙后庭。
  此时,县城内早已沸沸扬扬,直搅得鸡飞狗跳,哭喊盈天。施耐庵暗忖:这一番满城搜捉,只怕一时不得了结,与其束手待缚,何不借题发挥?想到此处,他索性寻着了县令的内室,悄悄拨开房门,没待那赃官的“诰命夫人”叫出声来,立时睡梦里将她缚倒在床头,然后躲在墙角,趁那虬髯县令疏于防范之际,冷古丁从暗处奔出来,将那官儿拿作了人质。
  此刻,施耐庵去而复返,在自己的寝处现身,委实大出那虬髯县令的意外。这官儿发了一阵懵。及至见他只是孤身一人,又不过区区一介书生,胆儿立时便壮了,嘿嘿笑了两声,从容转过身去,望了望缚在床头的“诰命夫人”,又望了望面前叉手哂笑的施耐庵,缓缓问道:“年兄既为律绝九族的朝廷钦犯,此刻不趁夜黑风高逃一条生路,竟然去而复返,难道不怕俺拿你去请赏么?”说毕,翻肘缩肩,“唰唰”几声褪下了身上锦袍,拔出腰间长刀,抖一抖手腕,立一个门户,仿佛便要向施耐庵搠来。
  施耐庵这许多年行走江湖,倒也见过不少阵仗,自是会家不忙,见这赃官动了兵刃,不觉冷笑一声,扭一扭身躯,右手倏动,那柄湛卢宝剑已然出鞘,他此刻也无心恋战,袍襟呼呼,一跃跃到床头,一只手抓着那缚着的妇人头上的发髻,另一只手中剑早切在妇人喉头,对那虬髯官儿点点头,吟道:“君不念伉俪情笃,晚生却须怜香惜玉,莫叫这娇躯艳骨,葬身三尺湛卢!休张扬,且舒徐,一待虎狼绝踪迹,书生自去游九州!”
  虬髯县令见此情景,不觉浓眉一竖,仿佛有什么话要吐出,他奔上一步,正要张口,忽然又好象记起了什么,咬咬牙,竟将那句话硬生生地吞下肚去。眼睁睁瞧着自己妻子命在旦夕,却又踌躇难决,搓手跌足,口鼻里咻咻乱喘,一时间无法措手。
  两个人就此默默对峙,也不知过多久。蓦地,房门外响起一声大笑,紧接着便走进两个人来。只见领头一人,约摸四十岁上下,头戴一顶三块瓦博士帽,身着淡青长袍,系一条纽丝坠伞雅逸带,白净面皮,五绺长须,一副温文尔雅气概;随后的乃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生得眉目清朗,着一袭短褐衫,梳一只盘龙髻子。两个人一脚才踏进屋内,施耐庵眼睛一亮,立时便认出这两人一个是在灯篷内主持猜谜投彩的那名吏员,一个便是那指点自己躲回县衙的小厮。他正自纳闷这二人如何便做了一路?虬髯县令叫道:“李先生,来得正好,快快劝劝这位鲁莽书生!”
  那“李先生”也不答言,呵呵笑了两声,朝着施耐庵打了一躬,说道:“耐庵居士名闻遐迩,在下渴慕得紧,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施耐庵见此人素不相识,见面竟然如睹故人,心下不觉诧异,连忙问道:“谬奖,谬奖!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那“李先生”正欲答话,虬髯县令在一旁察言观色,心中又是一惊:瞧这书吏的口气,敢莫也是绿林道上的人物?他眼珠儿转了两转,故意作态喝道:“好你个姓李的三家村学究,堂堂县衙的六案孔目,却不道你与这钦犯乃是一路,俺今日一并将你拿了去讨赏!”
  “李先生”又是呵呵一笑,对虬髯县令说道:“多承大人抬爱,在下少刻自然还你一个公道!”说毕,对那小厮吩咐道:
  “小三子,还不与县太爷夫人松绑!”
  那小厮闻声即动,趋前数步,对施耐庵唱了个喏,伸手便要去解那妇人的绑缚。
  施耐庵连忙拦住,对那“李先生”道:“眼下险恶丛生,虎狼窥伺,此乃晚生不得已设下的脱身之计,怎肯听你轻易坏了大事!”
  “李先生”呵呵大笑道:“耐庵居士差矣!倘若年兄不健忘,大概记得那‘回风返雨’那四句偈语罢?要不是在下命小三子送年兄这条计策,只怕你早已落入那董大鹏之手了!”
  施耐庵听了犹自不信,那小厮却笑嘻嘻地踅了过来,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施耐庵心下忖道:这小厮朴直诚笃,看来此事不假,不过,“李先生”既为官府吏员,不去相帮董大鹏、公孙玄捉拿自己,却暗赠偈语让自己脱却险境,实在令人费解;区区一介官府小吏,这心机韬略远逾常人,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他正自暗暗纳罕,只听得那“李先生”又道:“耐庵年兄请看,此刻这长清县内,早已风消雨歇,鸡犬不惊,那董大鹏已然率着人马往西追你去了。解铃还须系铃人,就请为县令夫人释缚罢!”
  施耐庵侧耳一听,四周那喧嚣呼喝之声已然消歇,长清城里果然万籁俱寂,他舒了口气,还剑入鞘。那小厮立时便走到床头,扯出那妇人嘴里破布,解开她缚着手脚的麻绳,将“县令夫人”放了起来。那妇人此时鬓乱钗横,衣裙不整,一时间痛定思痛,竟自伏在床棂上“嘤嘤”啜泣起来。
  虬髯县令见此情状,神思不属地走到床前,一边抚慰着妻子,一边默默思忖,少顷,他忽然回过头来,脸上的踌躇之色已然变成一种恳求的神情,喃喃说道:“李先生,施相公,你们若是绿林中人,请高抬贵手,远走高飞罢!好教俺安安稳稳地做县令,各自相安罢!”
  那“李先生”微微一笑,走过来夺下他手中长刀,正色说道:“县尊大人休要着急,今日之事,全由在下一手策划,在下已然备了薄酒一杯,请施家年兄、‘县太爷’,还有‘诰命夫人’一同入席。”说毕,朝那小厮点点头。
  小厮转身踅出屋门,立时提进来一只青篾食盒,忙不迭地收拾桌椅,摆布杯箸,不消片刻,便设下了一席便宴。
  此时,施耐庵、虬髯县令心下狐疑,既摸不透这“李先生”的身份来历,又不知他此刻铺排宴席是何用意。一时间心下惴惴,仿佛赴“鸿门宴”般坐到席面上。
  待到众人坐定,“李先生”忽然站起身来,为在坐三人斟满一杯酒,然后举杯说道:“今日之事,在下身负三罪:一是劝县尊大人设灯会猜谜,引出一场大乱;二是命小三子激得耐庵年兄现身灯篷,几乎落入官兵之手;三是设了条‘回风返雨’拙计,令县尊夫人受了许多惊吓。在下请三位先陪我喝下这杯‘谢罪酒’。”
  众人见他说得诚恳,都把杯中酒喝了。“李先生”点点头,脸色忽地变得凝重,捻着颔下长髯说道:“耐庵年兄、县尊大人!今日之事,翻云覆雨,扑朔迷离,此刻,在下料想诸位必然是满腹疑团。这一番变故,决非为了区区一场灯会,其中却是大有来历!”
  说毕,他又干了一杯酒,望着施耐庵、虬髯县令急不可耐的神情,从容言道:“此刻,在下便要将那泼天大的来历详细奉告!”
  “李先生”这番话说得极其庄重,施耐庵等人不觉悚然动容,大家的杯箸都停在了半空,屏息静气,听他说出那“泼天大的来历”来。
  “李先生”略顿一顿,又道:“不过,万事纷纭繁复,须寻草蛇灰线。在下于叙说原委之前,先请诸位见识见识在下庐山真面目!”说毕,长身而起,仰头厉啸一声,紧接双肩一耸,一个“凤点头”甩脱了头上博士帽,“唰唰”两声褪下身上淡青长袍,霎时便换了一副形貌:只见他头扎逍遥巾,身着窄袖密绊侠士袍,腰束二指宽英雄板带,适才那温文尔雅、唯唯诺诺的书办气息早已不见,活脱脱一个叱咤风云的豪客模样。
  众人见状齐齐一惊。那虬髯县令呐呐问道:“三个月前在沧州道上,俺收留了你这个用三百两纹银买来的六案孔目,今天你如何变成这等形象,你、你、你究竟是何人?”
  “李先生”呵呵一笑,说道:“县尊大人差矣!在下哪里是什么落第举子,诸位倘不知定远百室先生李善长,也该听说过滁州大营‘赛萧何’的大名!”
  这一句话不打紧,立时将在座众人吓了一跳,大家一齐站了起来,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面前这个“李先生”。施耐庵率先问道:“久仰久仰,先生原来便是滁州红巾军大营那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纸檄文吓走十万元兵的李百室先生?”
  虬髯县令也呐呐地说道:“足下就是那会掐算阴阳、呼风唤雨的李、李、李善长?”
  李善长捺须微笑道:“二位休听那些藉藉人言,在下哪里有如此神通?不过躬逢乱世,明白去从,投身义军,为抗元大业聊尽绵薄罢了!”
  这李善长一经抖露身份,施耐庵心下已自明白今日发生在这区区小邑的变故大有来头,不觉脱口问道:“百室先生不在那滁州大营燮理军机,与元朝大军在疆场上一决雌雄,却要乔作书办小吏,注目僻野县治,其中蹊跷委实令人不解,还请一一明示。”
  李善长点点头道:“此事曲折虽多,其实,事故缘起,却恰恰应在你们二位身上!”
  施耐庵茫然问道:“晚生偶然路过长清,与先生亦是邂逅相遇,与今日之事有何瓜葛?”
  李善长微微一笑,立时掐着指头,说出一番话来:
  “约莫半年前,各路抗元义军节节取胜,元廷江山风雨飘摇,元顺帝妥欢帖木儿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从黑龙江边、大青山下调集数十万蒙古铁骑,直逼淮河、饮马江汉,企图一举剿灭各路义军。一时间强弱易势,义军仓促之际遭了许多挫折。于是,红巾军统帅、小明王韩林儿便在颍州召集各路义军首领,开了一个群雄大会。
  “大会期间,各路枭雄竞陈机谋、共商大计。有的讲:欲要扭转劣势,对抗强敌,只有各路义军汇于一处,集百万人马与元兵决一死战;有人则曰:元兵器械精良,训练有素,聚众决战必败无疑,只能暂避锋芒,退居山寨草泽,静待时机,再图大举;一时议论纷纭,莫衷一是。只有乌桥大营首领刘福通献上一策,道是目下之计,最可行的便是一边在战场上与元军周旋,一边多派有识之士,奔走天下,弘扬义军纲领,宣讲造反宗旨,让举国百姓一心向着义军,动摇元廷统治根基。谁知他一番话说出,不仅无人响应,反而召来冷嘲热讽,说这主意不过是腐儒之论,刘福通一怒之下,不等散会,便拂袖退出了会场。
  “他这番话却惊动了一位英雄。此人名不见经传,位不过元帅,尽管未能参与义军最高机密,却也在会间听到了刘福通的宏论,不觉拍案叫绝,连夜备下三牲酒醴,到刘大龙头住处晋见求教,二人惺惺相惜,彻夜长谈之后,事后那位英雄便抄下了两联绝世警句,挂在床头,作为座右之铭!”
  施耐庵听到此处,连忙问道:“好一个卓识睿见的英雄,不知他抄下的是两联什么样的警句?”
  李善长转过头来,对着施耐庵投过一瞥,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两联警句,正是耐庵居士你当年在乌桥大营窗下的绝世名言:‘剑与笔两绝,唤醒举世人!’”
  在座众人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齐齐向施耐庵看去:只见他此刻眉目耸动,双颚微抖,两只深陷的眸子里游走着一点星火,凝神注视着充满无物之物的虚空,嘴唇蠕蠕而动,喃喃自语道:“嗟呼!草泽之中,竟有潜龙,此君难得,此君难得!”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居士言之有理,此人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俊才!颍州大会之后,他便身体力行,倾心搜罗贤达,接纳豪杰,只要一听说哪里有见识卓绝之士,立即舟车奔驰,虚怀请教,行军布阵、营务倥偬之际,也不忘交接英雄,倚门候教。一时声名大着,普天下豪侠之士风景云从。什么青田刘伯温,丽水叶景渊,浦江宋濂,濠州徐达,还有那傅友德、常遇春、李文忠、胡大海一流豪杰,纷纷投身麾下,甘效驰驱。就是这个俊才,半年之内,承天道、拥人心、除苛政、倡屯田,令浙右、淮西数十州县百姓归心,军威赫赫,不几日,连克全椒、来安、凤阳、定远,令元廷兵将闻风丧胆,从群雄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元廷真正的心腹大患!”
  施耐庵听到此处,禁不住频频点头。那虬髯县令听着听着,不觉眉目耸动,虬髯微抖,时而搔着头皮,时而搓着双手,一副坐立不安的神态。他一回头,目光忽然遇上了他那“诰命夫人”的眼神,两人对视一阵,那妇人隐隐投过来一瞥诡秘的目光,虬髯县令早已会意,立时沉下脸来,拍案叫道:“唗!此地是朝廷衙门,本人乃朝廷命官,你这叛贼党羽好大狗胆,竟敢胡言乱语,为流贼乱臣涂脂抹粉,俺饶不了你!”
  李善长呵呵笑道:“好一个忠心报主的县尊大人!在下既是反叛朝廷的乱臣贼子,那么,大人在那沧州道上聘在下作六案孔目,先便有一个窝藏乱党、招降纳叛之罪!大人敢出头告发么?”
  虬髯县令一听,立时咽住。闷闷地倒在坐椅之上,嘴里兀自嗫嚅道:“这、这、这个,那、那么,请李先生休再说了。
  免得下官招灾惹祸,累及妻孥!”
  李善长笑道:“县尊大人稍安勿躁!为了让你不再首鼠两端,死心塌地听完事情原委,在下索性点破你的行藏!”说毕,又饮了一杯酒,从容说道:
  “其实,适才俺两桩事还只讲了一桩,三月之前,俺谈到的那位义军首领率兵攻打元兵固守的滁州,怎奈那城池墙厚壕深,固若金汤,连日猛攻,不仅未曾夺下坚城,反而折损了不少将士。那首领立即聚众商议,策划破城良谋。好在他营内谋士众多,耳目甚广,立时便有人献计,说是当今天下有一奇人,身怀无穷绝技,真是艺赛公输,技惊鬼神,尤其善造红衣大炮,任他金城汤池、高墙坚垒,只须用了他造的大炮,自是摧枯拉朽,应手而破。其时在下正要北上,顺便在齐鲁一带仔细打听,也是天公庇佑,不出数日,在下便查出了此人!”
  施耐庵听得入港,不觉问道:“善长兄真好手段,竟然找到此等奇人,不知他现在何处?”
  李善长拈须微笑,转过头来,朝那虬髯县令点点头,说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位县尊大人便是那鬼斧神工的巧匠!”
  他这两句话一说出,众人又是大大地吃了一惊,几颗头仿佛被人牵着,齐齐向那虬髯县令投来诧异迷惘的目光。紧接着又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只道这“百室先生”说得走嘴,信口雌黄,指鹿为马,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施耐庵望了望虬髯县令那副尊容,也自忍俊不禁:分明一个鄙陋不堪的昏官,却道他是一个技惊鬼神的绝世奇人。
  那虬髯县令此时却默默无语,脸上露出一种鄙夷不屑的冷笑,良久,方才呵呵大笑起来,笑毕,对李善长道:“百室先生也太抬举俺了,倘若真有那鬼斧神工的本事,俺早去拓土开疆,搏一个封妻荫子了,何必在此做一个芝麻芥子般的七品官呢?”
  李善长从容说道:“县尊大人未免太古板,在下言已及此,彼此底细,已是心照不宣,何苦讳莫如深?足下未免缺些嵚奇磊落的襟怀了罢!”
  虬髯县令摇头冷笑:“什么底细?什么心照不宣?俺的确不明白先生之言!”
  李善长听毕眉头一皱,旋即长身而起,走到虬髯县令面前,瞠目凝视一阵,厉声说道:“元标兄!虎伏龙潜十余年,今日也该露出真面目了!”说话间,袍袖抖处,早扯出一幅白绫裱的挂轴来,只见那白绫上画着一座雄奇的山寨,山寨下水际滩头排着千军万马,居中乃是画一个虬髯汉子,顶盔贯甲,正手挥令旗号令兵士,揿动那无数的轰天大炮。虬髯县令听李善长叫一声“元标兄”,眉头便是轻轻一抖,及至见他展开画幅,立时便呼地站了起来,一双铜铃般的眸子里波诡云谲,幻化着难以捉摸的奇彩,久久地凝视着那画上的一山一水、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半晌不言不动,仿佛一个入定的老僧。
  李善长徐徐言道:“元标兄,两百年前的这幕情景,想必你魂牵梦萦,两百年前乃祖的遗容,想必你也刻骨铭心!我李善长谬称‘赛萧何’,作事向来不敢孟浪。敢于只身求聘为长清县长吏,没有十足的把握,岂肯冒这风险!”说着,他又抖一抖手中画幅说道:“三个月前,在下循踪觅迹,踏破铁鞋,终于寻到元标兄老家东平府八里桥,凭着三寸不烂之舌、五百两白花花的纹银,从你的老母手中诓来了这幅祖传珍物,打听到足下改名换姓,以一个阿腾铁木儿的假名字换得个七品县令,在这小小长清县掩人耳目。于是在下稍稍弄了点玄虚,扮作落第举子,在那沧州道上与你并辔同行,以三百两银子换来的官诰和胸中才学骗得你的信任,有幸过了九十余日六案孔目的官瘾!”说到此处,他又是一阵呵呵大笑,续道:“元标兄,就凭在下这一番辛苦跋涉,你也该开诚相见了罢!”
  施耐庵听了这一席话,已然明白事情原委,不觉暗暗叹服这李善长行事缜密,智计过人。他只道听了这些委曲,虬髯县令必然袒露胸臆,不觉回头注目,等待他说出自己诡异莫名的经历。
  谁知虬髯县令此刻又早已坐下,双眉倒挂,只顾嘻嘻乱笑,哪里有丝毫感慨激动之色?就连他眼底的那一点游弋不定的光彩也已熄灭,只听他嘻嘻怪笑道:“百室先生委实编的好故事!俺既无什么八里桥老家,也无什么祖传珍品,这幅画与俺毫无瓜葛!俺阿腾铁木儿只知效忠元室,他事不敢与闻!”
  李善长依旧不慌不忙,缓缓说道:“倘若足下不肯自报家门,在下也不勉强!不过,今日巧遇耐庵居士,在下久已闻知他正在搜求当年梁山泊英雄后裔,为他们树碑立传,怎忍心让他错过这大好机会?在下只好直陈你的来历,为耐庵兄聊助豪兴了!”说毕,转过头对施耐庵道:“耐庵兄,面前这位县太爷,不是什么阿腾铁木儿,也不是什么朝廷命官,乃是当年梁山泊大寨轰天雷凌振六世裔孙,大名鼎鼎的‘六目星官’凌放,又号元标,此人秘藏祖传技业,精研硝磺弹丸,乃是今日天下第一火器名家、制炮泰斗!可惜此人素无大志,胸藏如此惊天地骇鬼神的绝技,不去为百姓除暴虐,为义军争江山,却在这区区僻乡野县做几只供人观赏的灯笼!嗟呼,愧煞人哉!”
  施耐庵听毕,心中暗忖:怪不得灯篷中看到的那些灯笼,做得玲珑剔透,机括奇巧,却原来此处隐藏着这样一位技艺骇人的巧匠。
  他正自暗暗赞叹,猛听得一声娇声怒叱:“酸学究休得胡言编排!”坐在一旁的“县令夫人”已然耸身站起来,只见她柳眉倒竖、星眼含怒,叉手戟指着李善长叱道:“俺夫君堂堂皇家七品县令,祖祖辈辈效忠蒙古朝廷,你这饿不死的穷酸,食了官家俸禄,却来污人清白,真真岂有此理!”
  李善长捺须笑道:“在下本不欲掀锅揭底,既然夫人如此放泼,在下索性也将你的来历抖擞出来罢!”说毕,朝施耐庵点点头道:“耐庵兄请再记下一笔,休看这位‘诰命夫人’毡帽锦裙,一身色目人打扮,其实她也是一位大有来历的女子!此人姓燕名紫绡,乃是当年梁山泊锦毛虎燕顺后人,休看她娇娜娉婷、弱不胜衣,却使得一手好弹弓,百步取人,应手而倒,江湖上人称‘八臂罗刹’!适才倘不是耐庵兄用了在下那‘回风返雨’之计,出其不意,趁她在睡梦之中一条绳子缚住手脚,只怕要吃一个大亏!”
  此前,施耐庵只道这妇人不过是区区一个官府内妇,连眼角亦不曾觑得她一番。此刻听了李善长介绍,不觉心下顿生敬佩,抬头重新打量这“诰命夫人”:只见这女子云鬓漫挽,翠袖低垂,眉弯浅黛,稍稍藏一星儿幽怨,眼波流转,隐隐露几许肃杀,一袭裘袍随意挂在肩头,露出一身淡紫色轻绡伞花罗衫和销金桃色八幅绫裙,娇小婉丽中显着刚烈之气。她身后的床头罗帐上,果然挂着一只绣花锦囊,锦囊外露出了弹弓的镂花铜质弓柄。
  施耐庵一头看,一头暗叫惭愧:适才冒冒失失,竟在这内室床头缚了这燕紫绡,幸喜她睡得酣畅,若是惊醒了这条母大虫,以自己这三脚猫功夫,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正自嗟叹,只听李善长又道:“二位英雄,如今江湖上有一句话,道是真佛面前不打诳语,在下已然将二位的来历言明。又费了许多周折,欲请二位以天下苍生为重,速速与在下齐赴滁州大营,为抗元义军建功立业!”
  凌元标夫妇此时听了李善长一番话,不觉相对睇视,久久无言,约莫过了一盏茶时分,只见凌元标撩袍站起,对李善长唱了个大喏,说道:“既然李先生对拙夫妇来历了如指掌,事已昭然,夫复何言?不过,为王为盗、何去何从,乃是非同小可的抉择,此刻俺心下纷乱,即便是要随先生投身义军,也须料理许多杂务。是否请三位稍避片刻,容俺夫妻从容打点,一待妥贴,便随先生同赴滁州大营,为造反义军效命!”
  李善长一听,连忙对凌元标夫妇长揖到地,说道:“元标兄如此慷慨,令在下不辱使命,真真感激不尽!”说毕,对站在一旁的小厮和施耐庵招招手,三个人便出了那内室。
  三人走到前厅,施耐庵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廊前檐下横躺竖卧着几个衙役更夫,走近一看,却不是被人杀倒在地,却似中了迷幻药,一个个齁齁大睡。他正欲发问,李善长早走近说道:“耐庵兄休要惊诧,为了促成今日之事,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也亏了小三子这一指禅的功夫!”
  施耐庵听毕,不觉回头望了那小厮一眼,说道:“怎么,晚生只道这位小哥是寻常百姓,却原来有如此神奇的功夫?”
  李善长点点头道:“耐庵兄也忒小觑了这孩子,说出来只怕你要吓一跳。此人姓蓝名玉,小字坚石,乃是在下安徽定远县同乡,六岁便进了天台国清寺,学得一身好功夫,在下凤阳投军,便将他带到大营,这些年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立了许多大功,眼下为滁州大营八小龙之首。只因他排行第三,满营将士,上至统帅,下至马夫都甚喜欢他,便戏称为‘小三子’,这番北上齐鲁,深入虎穴,在下真亏了这个保镖哩!”
  施耐庵又打量了那“小三子”一会,见他果然生得机警剽悍,尽管穿一身不打眼的布衣短褐,依然掩不住那一股虎虎生气,不觉又赞了一番。
  三个人在前厅等了约摸两三个时辰,谈谈讲讲,不觉远处传来了晨鸡的鸣唱,展眼朝窗外看去,东方已然隐隐现出鱼肚白。李善长心下纳闷,对蓝玉吩咐道:“小三子快去看看,凌大哥若收拾妥贴,好催他赶快动身。”
  蓝玉应声而去,只有片刻,忽又急匆匆奔了回来,只见他神色大变,语调失声,一路叫道:“百室先生,俺们中了那夯货的奸计,他们夫妇早卷铺盖走了!”
  李、施二人闻言大惊,连忙奔到后庭,推开内室门一看,跌足叫苦。
  内室空空如也,床头地上乱抛着书籍杂物,箱笼里一团狼藉,帐钩上那只装弹弓的锦囊也已不见。墙头上挂着凌元标戴的那顶乌纱,案头下堆着那件团花补服,燕紫绡的那条桃红裙子胡乱搭在椅背上,在灯影下飘拂。
  李善长仰天叹道:“百密一疏,想不到我李百室今日在此人面前栽了跟头!却如何见江东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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