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投大营凌元标毁家 探小阁卢起凤骇目

  燕绿绫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姐夫,姐姐,事已至此,哭在何益,不如到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细细搜寻,不定还能找到。”
  施耐庵与“正定四魔”也一齐说道:“此言有理,俺们都去寻找伯母才是。”说着,五个人便要够奔前院。
  不料时不济却上前拦住,大叫一声:“且慢,凌家伯母、公子无甚风险,众位休要瞎忙!”
  众人听他这一喝,一齐怔住。施耐庵心中发急,不觉嗔道:“凌家伯母与侄儿才出虎口,又失踪影,人命大事,时大哥不可胡闹!”
  时不济也不答理,双手抱胸,瘪着嘴唧唧笑道:“要找伯母侄儿,只须问俺灶上虱便是!”
  凌元标、燕紫绡连忙抢上一步,问道:“时大哥,家母、犬子现在何处?”
  时不济依旧唧唧乱笑,不慌不忙,朝凌元标夫妇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休慌休慌,伯母、侄儿安然无恙。不过,要俺讲出他们的去处,你们夫妻还得答应俺一件事。”
  凌元标、燕紫绡齐声答道:“只要能找到母亲与孩儿,便是一百件事俺夫妻也答应。”
  时不济道:“爽快!爽快!俺讲出之后,可不许反悔!”
  凌元标道:“大丈夫言重如山,怎肯食言而肥?何况还有施相公和樊、鲍、项、李诸位英雄作证!”
  时不济道:“那好!实告诉二位罢,俺此番追踪北上,还奉了都元帅之命,接应你们夫妇到滁州共聚大义。”
  凌元标听毕一惊:“怎么,你是来说俺夫妻去投奔那朱元璋的?哎呀,此事非同小可,须容俺思忖思忖。”
  时不济道:“怎么,讲明不反悔,凌老弟又翻案了?”
  燕紫绡走过来抚着凌元标的肩背劝道:“元标,时大哥远道相迎,朱元璋亦是一路造反英雄,你我便投了他罢。”
  施耐庵亦在一旁说道:“凌大哥,那朱元璋委实是当今少有的义军首领。比起张士诚兄弟,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哩!”
  凌元标沉吟道:“你们哪里知道俺心中的难处?倘是俺仅有这六尺之躯,只要是一路造反队伍,随便葬身何处便也罢了,如今之所以这么多的大豪大杰、大奸大猾都注目于俺,其实是看中了俺身负的这铸炮奇技!俗话道,兵为凶器,火炮更是凶器之首,怎不叫俺诚惶诚恐、慎选去从?其实要说那张士诚乃俺家世交,又有恩于家父,只道投了他,多少放得下心,岂知就连这样可靠的造反首领,居心已是如此险恶!那朱元璋区区一介凤阳牧牛儿,与俺又无一面之缘,要俺去投他,怎叫人一时能作出决断?”
  时不济道:“凌家老弟,你瞧瞧俺的行事为人,可算得个小小英雄?”
  凌元标点点头道:“时大哥大名久着江湖,今日俺又亲睹了你急难好义的本色,自然是钦佩得紧!”
  时不济又朝“正定四魔”一指,问道:“请问,这四位好汉又可算得忠义之士么?”
  凌元标道:“四位大哥慷慨豪侠,不愧人中豪杰!”时不济道:“既如此,休讲俺时不济已然有滁州大营效力,便是这四位好汉亦自脱离了棒胡大营,去投奔都元帅帐下,难道他们都是明珠暗投么?”
  燕紫绡听了这番言语,连忙对凌元标说道:“元标,时大哥言之有理!你也该想想:若非那朱元璋头领派了时大哥北上接应俺夫妻,又碰上樊大哥他们南下投营,为妻早已被察罕帖木儿那恶贼蹂躏而死,就连这铁浮图大炮亦已被董大鹏夺走!仅就知恩必报而言,你也应听时不济大哥之言。”
  樊钟、鲍洪等人亦劝道:“凌家兄弟休要犹疑了,投身滁州大营乃是明智之举。”
  凌元标沉吟片刻,决然说道:“罢罢罢!多蒙众位大哥启迪愚鲁,俺便投奔朱元璋麾下。不过,须等寻到老母、幼子、俺夫妇方才有心思效犬马之劳。”
  时不济唧唧一笑,对凌氏夫妇说道:“既如此,俺便与你揭了底罢!”说着。朝着院外打个唿哨,只听得一阵“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响过,院门外又走入三个人来,领头那人身躯魁伟,短衫下衬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随后的却是两个头裹红巾的汉子,推着一架独轮车儿,“吱吱嘎嘎”,径自推到众人面前。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那领头的黑汉正是昨日在乡野酒店见过的“活敬德”孙不害,正欲上前问话,时不济早大声问道:“孙家贤弟,凌家伯母与侄儿可曾安置妥贴?”
  孙不害咧开大嘴嘻嘻笑道:“时大哥问那一老一少么?嘿嘿,俺将他二人安顿在独轮车上,趁着你们斗的热闹,悄悄儿送出村外,已由四个义军儿郎前呼后拥,此刻只怕已快到大义集了!”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时不济转身对凌元标夫妇拱一拱手道:“二位休怪,俺奉了将令,先接伯母、侄儿,再请二位投军,先斩后奏,冒昧冒昧!”
  凌元标见母亲、幼子有了着落,虽然心中颇怪时不济不早作商量,此时一块石头落入肚内,亦就无话可说,只好长叹一声,对燕紫绡吩咐道:“娘子,快快收拾,随时大哥一行投军去罢。”
  时不济点点头,招呼众人将装着铁浮图大炮的大箱搬上独轮车,凌元标夫妇回屋匆匆收拾了一包细软,众人与施耐庵执手话别,便要上路。
  忽地,只见队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凌元标的姨妹燕绿绫,一个却是黑脸大汉孙不害。这一男一女站在面前,压根儿没有动身的模样。
  凌元标心中诧异,忙问燕绿绫道:“贤妹怎么了,难道不愿随俺夫妻一起去滁州大营投军么?”
  燕绿绫道:“小妹日夜都想到义军营中去冲锋陷阵,杀几个官兵与先辈报仇。不过眼下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不能跟姐姐、姐夫南去投军。”
  凌元标道:“贤妹有何种心事,不妨说出来,趁着时大哥及众英雄在此,一齐帮你了结,然后一齐南投滁州,岂不甚好?”
  燕绿绫听了此言,不觉一阵红潮直漫双颊,低着头,忸忸怩怩地弄着裙带,半晌无言。
  燕紫绡想了想,忽地附到妹子的耳畔悄声问道:“妹妹,你可是舍不得那朱家兄弟?”
  燕绿绫羞涩地点点头。
  时不济走过来说道:“你们这两个小妮子咕咕哝哝讲什么悄悄话,时候不早,少刻那董大鹏便要领人来了,还是快些作决断罢!”
  燕紫绡回头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俺这妹子自幼与肥城县朱家庄一个后生青梅竹马,情好甚笃,上年已订下亲事,此人也是英雄后代,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的血裔,名唤‘小云鹏’朱尚,近日因随一伙商贾到德州一带贩马,故此错过了今日相聚。既然妹子要等他,俺觉着也只好由她。俺这妹子自幼娇惯,倘若拂了她的意愿,也怕她将来呕气!”
  时不济情知这小儿女间的情事,缠缠绵绵,疙里疙瘩,一时搅不清楚,只好叹口气道:“女大尚且不由娘,俺怎管得这种尴尬事!既然这女孩儿不去,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说毕,回头对孙不害问道:“孙家贤弟,你也跑出来搅和,难道你也要去寻浑家么?”
  孙不害点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俺才想迟几日去滁州。”
  时不济诧道:“唧唧,今日个端的古怪,你们两个人,一个要等郎君,一个要寻浑家,只怕是商量好了来拆俺的台子!孙家贤弟,你也不想想:你那浑家早被人贩子卖到塞外大青山了,茫茫人海,迢迢万里,你却到哪里寻去?”
  孙不害笑道:“时大哥有所不知,离了俺姐姐那酒店之后,都元帅便唤俺近前说道:‘孙家兄弟,近日曾得山东探报:元廷那位清河郡主已于半月前带着一帮‘秀女’到曲阜朝觐文宣王孔丘,不定你那失散的妻子也会陪伴而来,俺念你患难夫妻,伉俪情深,特准十日之限,前去寻访,寻得到寻不到都要早日回营’,都元帅已然恩准,时大哥你说俺去是不去呢?”
  施耐庵听了此言,心中暗道:这朱元璋洞微察隐,体恤下情,戎马倥偬之中也不忘儿女情事,比起刘福通、徐寿辉一流只知呼喝叱咤的英雄,端的高出不只一筹。
  那时不济听了孙不害这席话,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咳咳,还是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哪似你们这般根根绊绊!既如此,你们便与施相公作伴北行,好在肥城、梁山都在一条线上,也好送他一程。”说毕,朝凌元标夫妇、樊钟、鲍洪一众好汉叫道:“整饬行装兵刃,速速够奔大义集!”
  众人不敢怠慢,立时起动。凌元标夫妇又执着燕绿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拳拳惜别。然后,紧随时不济一行押着那辆车儿奔出院门。
  恰才奔得数步,燕绿绫忽然大叫:“姐姐、姐夫且住!还有一件泼天干系的事你们怎的便忘记了!”
  众人听毕一惊,齐齐驻足伫望着追出门来的燕绿绫,只见她伸手插入裙腰,掏得一掏,竟掏出一本契约,双手递给凌元标,说道:“姐夫,这是你托小妹保存的契约帐本,今日原物归还。”
  时不济诧道:“弃家造反,身家性命尚且不顾,你们还留着这房产地契作甚?”
  凌元标笑道:“时大哥说哪里话来,俺夫妇岂是那等守财奴么?这本帐上寄托着俺凌元标一片苦心哪!自从俺决意作一个朝廷的逆子贰臣的那一天起,俺便点点滴滴积蓄银两,指望将来一旦投入抗元义师,用作铸制铁浮图大炮、弹丸的资本。为了不被官府查觉,俺早在两年前便寻了个掮客,与马鞍山矿房搭上线头,将积攒的钱帛一点点送到矿房老板手里,这里记着的,便是以钱定货的明细帐目,时大哥,休要小看这个小小帐本,上面已定下可铸百尊铁浮图大炮和十万弹丸的生铅、铸铁、硝磺呢!”
  众人一听,惊得目瞪口呆。施耐庵更是啧啧连声,他不由得又记起了当日李善长在长清县后庭所讲的那一番话,心中登时豁然,这凌元标苦心孤诣,甘冒作一个“贪官”的丑名,穷年累月聚敛浮财,却原来竟筹划着如此宏大的图谋,此人心机之深,实在是令人叹服!
  时不济听了这番话,也不禁连声叫好,冲着凌元标一抡大拇指赞道:“好兄弟,有你这百尊大炮,十万弹丸,那元室的金銮宝殿哪里禁得一轰?抗元大业指日可成矣!”说毕,喜孜孜一挥手,领着一众好汉大步登上了南去的征程。
  此刻,只剩下施耐庵、燕绿绫、孙不害三人,目送时不济等人走远,方才收拾行装兵刃,匆匆走出院门,临出巷口,见地下骑着那四个蒙古侍卫的尸首,每个人背上都插着一把木刀,咽喉被人割断,方知适才在土穴旁争斗之时,这几个帮凶已然被鲍洪杀死。三个人慨叹一番,抱些农户家屋后的秫草,掩盖了尸身,然后趱着脚力,够奔肥城朱家庄而来。
  约摸走得四十余里地面,早见一派伏牛般的丘岗下卧着一座村镇,一条阳关驿道沿着村边绕过山口,蜿蜒直伸向云蒸霞蔚的北方天际。此时已是傍午时分,家家屋顶上炊烟袅袅,四野传来此伏彼起的鸡鸣犬吠,一派安宁静谧的田园景色。
  燕绿绫驻步转过身来,对施、孙二人悄声说道:“施相公,孙大哥,前边这座庄子,便是有名的肥城朱家庄了,你们看这景致,好不羡煞人也。”说话间,那神色洋溢着难以抑制的欣喜与眷恋。
  施耐庵遥望着这一派田园风光,点点头道:“嗯,果然好个乱世桃园。”那孙不害却冲着燕绿绫笑嘻嘻地说了句:“燕家妹子好眼力,这等好去处出的后生必定个个是美男子!”
  燕绿绫双颊一红,娇嗔地瞪了孙不害一眼,翠袖一扬,说一声:“二位快随俺去见朱家伯父罢!”长裙飘飘,率先奔进了村子。
  三个人曲曲弯弯,转过几处竹林巷陌,来到一座青瓦粉墙的宅院前,只见门前踞着两只石头狮子,两扇朱漆大门却紧紧闭着。燕绿绫上前拍了拍兽头门环,里面却无有丝毫响动,心中犹疑,在门前怔得一怔,施耐庵、孙不害早走了上来,诧声说道:“奇怪,大白日闭着两扇门,敢莫是家中无人么?”
  燕绿绫摇摇头道:“伯父退隐林下。年事已高。平日是不出门的,他家有个老苍头,老实忠厚,家中一草一木都守得牢牢的,决不会只留座空宅。”
  孙不害生性急躁,耐不住性,早跨上一步,便要去撼那两扇大门,谁知他尚未用足三成力气,红漆大门“吱呀”一声便轻轻开了,几乎把他闹了个趔趄。
  三个人惴惴地走进宅院,展目一看,不觉心中纳罕,庭院里墙漫苍苔,径埋荒草,窗棂廊柱上到处牵着蛛网,只剩下树叶摇风,珠帘弄影,却哪里见得到一点生人的气息?
  燕绿绫心中益发诧异,仿佛觉出了一丝不祥之兆,急急地撩起长裙,奔入厅堂,沿路呼喊着:“朱老伯,朱老伯!”霎时便转入了回廓。
  施耐庵、孙不害二人亦被这神秘气息压抑得心头怦怦乱跳,见燕绿绫只身奔进厅堂,哪里放得下心来,两人对视一眼,说声“快”,便一前一后也跟了进去。
  施、孙二人登上阶砌,穿过花厅,转过回廊,起先,还隐约听得见燕绿绫那长裙的窸窣之声,奔过前厅,那声音倏地消失,二人展目一看,眼前却是一派小巧玲珑的花园,只见假山叠翠,花木扶疏,清泉溅玉,曲径通幽,却哪里有燕绿绫的影子?
  施耐庵心中一沉,对孙不害悄声说道:“孙大哥,你看除了这小小一派庭园,宅院已到尽头,燕大姐却如何失了去向?”孙不害亦自惊疑,他想了想,指着花园说道:“且休管他,先去园子里瞧瞧,兴许她正在里面也未可知。”说着,两个人奔入园内,刚刚转过两座假山,猛听得孙不害叫了起来:“施相公,快来瞧瞧,这是什么人?”
  施耐庵闻声奔近,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只见太湖石的夹缝里,塞着一个人,看年纪约摸六旬以上,扎一幅皂布幞头,穿一领皂布短褐,扎撒着一把花白短须,胸口上插一柄蒙古长刀,身下汪着的凝血沾湿了偌大一片草丛,看样子已被杀死多时。
  施耐庵瞧了一眼,心中不觉惨然,连忙转过头去,低声说道:“看样子,此人便是燕大姐所说的朱家老苍头,不知哪个丧尽天良的恶贼,连一个耄耋之人也不放过。”
  孙不害折下一丛树枝,将那老苍头的尸体盖住,咬牙切齿地恨道:“这些畜牲,俺遇上定将他剁成肉酱!”
  施耐庵又望了望这气氛诡异的空宅,双眉紧蹙地说道:“嗯,看来朱家已遭惨变,这座宅院凶多吉少,燕大姐只身出没,我们还是快些找到她,以免又遭不测!”
  孙不害听了此言,亦自浑身起栗,他也不答话,轻轻掣出腰间朴刀,施耐庵也反手从背后拔出湛卢剑,两个人拉开距离,一前一后,沿着那小花园小心翼翼地搜寻起来。
  搜着搜着,忽然眼前一亮,蓊蓊郁郁的绿树丛里竟冷古丁显出一座小小的阁子,尽管高不过丈余,宽不过一寻,却是碧瓦金甍,雕梁画柱,一色朱漆亮槅子门半开半掩,施、孙二人恰才奔上台阶,那孙不害眼尖,忽地指着阁子内轻声叫道:“施相公,你瞧那是什么?”
  施耐庵听他叫得古怪,急忙抬头顺着孙不害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半开着门的阁子里,正中摆着一张髹漆八仙桌,两旁倚着两把太师椅,桌子上搭着一幅杏红镶金锦缎帐幔,软软地垂到地上,正自微微飘荡,施耐庵见那帐幔颜色鲜艳,仔细一瞧,心中却是“咯噔”一声,这哪里是什么帐幔,不正是燕绿绫腰间的那条杏红绡金长裙么!他再走上一步看去,果然又看见桌上摆着燕绿绫的那把绣鸾刀和她的那个小小包裹!
  孙不害也认出了这些东西,双眉一皱,对施耐庵道:“不好,燕家妹子必然在此遭了暗算!待俺进去为她报仇!”
  施耐庵心中正在忖度形势:燕绿绫转眼之间失了踪影,却在此处出现了她的包裹裙子,她是被人害了,还是被人捉住?这些诡秘的人物又为何把这包裹裙子搁在这里?是一时疏忽,抑或是用作钓饵?
  他正自思忖未了,孙不害早一阵风扑进了阁子,施耐庵急忙阻拦,却未将他拦住,眼睁睁望着他奔进这危机四伏的阁子,心里头暗暗叫声“苦也”,仗着剑登上了阶砌。
  他一时间不敢造次,凝神仗剑,倚在槅子门旁窥测动静。说也奇怪,只见那孙不害扑进阁子之后,接下来便销声匿迹,施耐庵心中一凛,看来这间阁子里古怪不少,不仅燕绿绫已然是在此处遭了毒手,而且潜伏在此处的杀手正是用她的衣物引诱救援者,又把孙不害诱入陷阱。
  此时,他心下十分焦躁。以燕绿绫、孙不害二人的功夫,亦自一去不回,自己莽撞而入,岂不是枉送性命?可是,眼睁睁看着两个男女英雄落难,袖手而去,也未免于心不忍。
  他一时间举措难定,索性走下阶砌,循着花径找到一处流泉,捧一把凉浸浸的泉水浇到头上,指望醒一醒神思,再作道理。
  一捧水刚浇上颈项,他蓦地觉着肩头上一沉,紧接一个声音在耳畔悄然响起:“施相公别来无恙!”施耐庵直吓得汗毛根根竖起,顾不得揩抹颈上的水滴,一耸身跳开两步,回身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只见面前的树荫下站着两个人:一个年约三十余岁,扎一身银青色夜行衣靠,足登软底快靴,容长脸宠,眉如雁翅,鼻似悬胆,颔下五绺美髯,手里挽一根银链;另一人乃是一位翩翩少年,白巾白袍,猿臂蜂腰,白皙清秀的脸上浓眉斜插双鬓,煞是精悍挺秀,手里却攥着柄寒芒森森的青钢剑。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年长的那个,正是在饮马川大寨见过的“镇河朔”卢起凤。一颗心登时落进肚里,奔过来一把抓在卢起凤的双臂说道:“啊!原来是卢大哥,如何也到了这里?”
  卢起凤点点头说道:“此地凶险四伏,找个僻静处说话。”说毕,拉着施耐庵,又对那后生招招手,找到一座靠墙根的假山后面,然后指着那后生说道:“这位少年便是此宅的居停主人,朱老伯的公子‘小云鹏’朱尚,施相公快来见过。”
  施耐庵问道:“朱大哥,好好儿一座宅子,如何变成凶险四伏的场所?令尊何在?老苍头被杀、燕绿绫失踪之事你可曾知晓?”
  朱尚愤愤地说道:“唉唉,俺比你早半日进了宅院,一切都已知晓。此事说来话长……”说着,他叠起两个指头,满脸露着惨戚之色,说出一番话来:
  “先祖神机军师朱武辅佐宋公明创建梁山大业之后,见朝廷背信弃义,绿林凋残,便将一家人迁回少华山祖籍,本想靠耕耘负贩,作一个林泉下的富家翁。谁知元世祖末年浡泥国谋叛,骚挠南粤,家父朱子奇竟以‘独军户’被征入南征军,家父只道是驱除外寇,保境安民,亦自竭尽全力,立下汗马功劳,事后被朝廷封了个河南行省参政,糊里糊涂在元朝做了三十年闲官。”
  施耐庵听了这番话,心中暗道:怪不得经营起偌大个宅院,却原来是官宦人家。
  朱尚续道:“到了顺帝至正五年,朝廷益发荒淫腐败,内侍佞人哈麻用事,厉行高压,排挤忠良,屠戮汉人,脱脱丞相欲除奸邪,见家父为人忠勇,便引为臂膀,兴庆宫之变,哈麻奸党被杀,又才过了数年太平日子,家父见朝事日非,前途叵测,便辞了官诰,归隐到了林下。谁知刚刚过得半年,家父因痛惜祖母病逝,忽然将全家搬到了这肥城朱家庄,十余年来,家父潜踪晦迹,不问世事。待俺长成之后,又谆谆告诫俺不要再求功名。于是,俺便以贩马为业,奔走山东、河北一带,寻些蝇头之利。
  “数日前俺刚刚行至河北枣强、衡水一带,忽听得人说近日奸相伯颜用事,已向顺帝上了一道摺子,说是‘兴庆宫之变’中掺了谋反之人,要查实重处,俺想那伯颜乃是当年哈麻一伙。此番定是借故为奸党报仇。家父既是参与之人,又是倍受猜忌的汉人,这一回恐有风险。于是俺星夜从北路赶回,亲眼目睹宅院里发生的惨变。”
  施耐庵问道:“令尊戎马半生,老成持重,对凶险必加防备,却如何中了奸计呢?再说,朝廷既然以捉拿乱党的罪名加害,理应大张旗鼓,派兵抄杀,却为何如此鬼鬼祟祟呢?”
  朱尚叹道:“唉,俺也正为此事纳闷!昨日俺匆匆赶回家门,见大门紧闭,正欲破门而入,谁知墙角处走出了卢大哥,将俺一把拦住,若不然,俺莽莽撞撞地闯进宅院,说不定也会落入陷阱!”
  施耐庵一听,转向卢起凤问道:“那么,卢大哥知道这中间的奥秘了?”
  卢起凤叹道:“说起这事委实蹊跷。俺与这朱家贤弟也是半年前在蓟州马场上相识的,后来也曾到这朱家庄来盘桓过数日,朱老伯见是梁山一脉,自然相叙甚洽。不料数日前饮马川豪杰得报:说是元朝冢妇清河郡主不日率一干‘秀女’到曲阜朝觐孔圣人,吴铁口大哥便定计设伏,想在兖州道上劫了朝廷贡物,吓一吓那顺帝老儿,也为山寨聚些钱粮。”
  施耐庵道:“这探报莫不是滁州元帅朱元璋手下斥堠给你们通报的么?”
  卢起凤点点头道:“正是。这些时饮马川与朱元璋早已互通声气。吴大哥定计之后,便派俺先行到济、兖一路率先打探。前日俺刚刚走到平阴县,忽然迎面碰上了清河郡主的朝圣队伍,于是便悄悄跟随,直奔南路而来。”
  施耐庵不觉诧道:“这也奇了,他们却如何未曾去了曲阜,却到了这朱家庄?”
  卢起凤道:“唉唉,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俺远远跟着,来到这个庄上,只道他们穿庄而过,继续南下,谁知这伙人竟直奔这座宅院,进院之后,也就再没有出来。”
  施耐庵诧道:“怪哉!到曲阜朝觐,不走德州、济南的官道,却走了这肥城、平阴?不去拜文宣王,却进了这朱家宅院?”
  卢起凤道:“施相公问的好!当时俺目睹这咄咄怪事,心中更是纳罕。因为形格势禁、孤掌难鸣,不敢贸然闯入,找了个村店细细琢磨了一番。俺久闻江湖间传言,元廷那清河郡主不仅武艺非凡,而且心机智计狡黠难测,在齐鲁满地烽烟之际南来山东,说是朝觐孔圣,不带那翰林院的文人墨客,却又带了些‘秀女’。此次行动,必有重大图谋!想到此处,俺不敢耽搁,迅即花二十两纹银雇了个信差,往饮马川大寨传了讯息。随即回转朱宅,没存想可可儿便在门口遇见了朱家贤弟,方才从他口中得知朝廷要暗害朱老伯的内情。如今还是及早探明形势,打点救人要紧!”
  施耐庵点点头,又把适才在那阁子里经历的情形学说了一遍。朱尚想了想,不觉轻轻叫了起来:“不好,他们必是掉进那间秘窟里去了!”
  施、卢二人忙问道:“却又作怪,堂堂皇皇的个宅子里哪来什么秘窟?”
  朱尚道:“二位有所不知,这些年家父见朝野糜烂,大变将作,常常深夜走进这后花园内,挥舞剑器,感叹唏嘘。忽然有一夜,他喝得醉了,指着花园对俺说道:‘孩儿,好好守着这片园子,将来好恢宏梁山未竟之业!’俺要再问,他却不说了。俺心下纳罕,后来我又打听,方才知道:在这小花园底下,掘着一间暗室,将那出口却掩藏得十分隐秘,除了家父与管家贾二外,便再无人知道。听施相公所说的情形,燕家妹妹、孙壮士八成便是堕入了那间秘窟,看来那暗室已被清河郡主一帮人占住。”
  卢起凤道:“贤弟是说,那阁子里可能有秘窟的出口?”
  朱尚道:“正是!”
  卢起凤叩着额头思忖了一阵,然后对施、朱二人附耳低语了一阵。然后,三人悄步奔到了那小阁子前面。
  卢起凤与施耐庵躲在阶砌旁,朱尚立时从假山上用力扳下一块太湖石,叫一声“俺来也”,隔着门将太湖石往阁子里一掷。
  霎时,只听得那阁子里“轰通”一声大响,接着三人一齐跃入了阁子,定睛一看,不觉惊得呆了。
  只见阁子正中的八仙桌上依旧堆着燕绿绫那条杏红长裙,紧贴槅子门后吊下来一张极大的铜丝绳网,网子里罩着那块太湖石,网子中伸出无数钢爪,已将那块石头紧紧抓牢,铜丝网两旁紧贴墙角卧着两个黑衣人的尸体,瞧那模样象是在倏忽之间被卢起凤的无影飞链击中倒地。此刻,只见被网住的石头旁的地板正“轧轧”轻响,露出了黑魆魆的一个洞口。
  施耐庵见状已然明白:原来这阁子里安着机关,伏着杀手,只要有人扑入,先是铜丝网网住,钢爪抓牢,然后由两个杀手将网中俘虏送入地穴之中。如此阴险的机关,怪不得燕绿绫、孙不害二人仓促间着了道儿。
  他正自咨嗟未了,只听卢起凤轻声叫道:“休得耽搁,快下去救人!”说着,身影一闪,早钻入了洞口。
  施、朱二人紧随其后,略略下得几步,洞内忽见宽敞,脚下的木梯也变成了较宽的石阶。又下了数十级,猛听得前面黑暗处传来人声。卢起凤轻嘘一声,三人立时贴壁站住。
  只听得前边脚步声中夹着窸窸窣窣的衣衫声响,两个女子的声音说道:“今日个俺们发利市,才捉了一个南蛮妞儿和一个黑大汉,怎的上边又有响动?只怕又捉住一个。”“俺郡主这引鱼上钩的计策奇妙得紧,还怕不捉他十个八个的!”
  卢起凤等三人正凝神听得入港,猛听得那脚步声忽然停住,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咦,铜丝网响了好一阵,拿住的人怎么还未放下来?”
  卢起凤一听,身形倏起,手腕一抖,前面早响起两声闷叫,接着“砰砰”两声,仿佛有人倒地。施耐庵、朱尚亦即疾步奔下,来到卢起凤近前,却只见已然到了一块平地。此时,眼睛已渐渐适应黑暗,朦胧中瞧得地下卧着两个蒙古女卒的尸体,卢起凤也顾不得许多,领着施耐庵、朱尚往前疾进。三人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猛见前面隐隐显出一扇小门,从门缝里射出荧荧的灯光,卢起凤疾跃几步,奔到门前,眯目从门缝往里一看,不觉“啊”地惊呼一声。
  施耐庵、朱尚听他叫得蹊跷,情知有异,急忙奔了过来,搭在卢起凤肩头一看,也都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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