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嫂祭兄(2)

  武二爷这个样子难看哩。嫂子坐在他左边,他歪到右边桌角这个地方,左脚搭在凳头上,竖眉轮目,一脸怒色。邻居们不敢再谦了。“正翁啊,主人已经安席了。你不必客气,请上坐吧!”“我胡正卿放肆!有占了。”胡老爹同赵老爹首席,姚文庆同王婆对座,萧、李二公在上横头也坐下。姚文庆紧靠武松旁边,望望他这个样子,吓得不敢看武松。
  “伙计们!”“都头。”“酒来!”“啊。”伙计把酒壶朝武松手里一递。武二爷右手执壶,先来敬酒。桌上没菜么?他今日不是正式的酒席,如果是上品的酒席,譬如其是五碗八碟的,四冷四热,应该有四个冷碟先摆下来。因他们在酒馆里没有喊到酒席,是买的材料家里伙计办的,就办了几样滑头菜,所以桌上没有座碟。敬过酒当然就上菜了。敬酒应当从首座来起:“胡老爹、赵老爹请!”“得罪都头。”代对过上横头都斟了,也代金莲斟了一杯。“伙计们,换大杯来!”武松喝酒不喜欢小杯,换了一只大杯。把酒斟满了,伙计把酒壶接过去,武松双手带着酒杯:“诸位太爷们请!”“都头请!”武二爷一饮而尽。“太爷们干!”“都头,吾等告罪。我们莽酒③吃不来,都头海量不可自误。”伙计们又代武松把大杯斟满了,厨房里的伙计上菜了。一大头碗,红酣酣颜色,一寸见方的块子,火功到家了,都烧趴下来了,卤子都起了粘丝了,朝桌子当中一顿。三位邻居望望,吓得不敢动,他们早已说过的,忌大荤,生怕停在心里。王婆同金莲更不吃了,她们也害怕,吃不下去。萧、李二公掸眼看见这样菜,眼睛都笑细了,口水都淌下来了。
  究竟是一样什么美肴?说出来并不奇怪,冰糖烧猪头肉。你把萧、李二公说得这么馋,口水都淌下来了?他们也不是馋,有个君子不断人所好,他俩就喜欢吃冰糖烧猪头肉。这是他们心尖上的一样菜,最喜欢。可邻居们不动筷子,武二爷也不敬菜,萧城隍、李土地也不敢动。到了席面上有规矩,无论什么菜上来,都要等首席上先吃,旁人才能动筷子。李土地实在忍不住了:“上好的菜,邻居太爷们为何不吃?都头又不奉菜,我来替都头效劳,代奉一筷!”李土地搛了一筷五花三层就朝胡正卿面前送了:“胡老太爷请用!”“咦喂,不敢当,谢谢。我转敬吧,我胡正卿今日是斋期。”“啊呀,阿弥陀佛!就敬隔壁赵老爷。”赵直明双手直摇:“不能玩!今日肚子拉得可怕,拉了几十遍了。”“啊呀!不好,肚泻又不能吃大荤。”就掉过来回敬对席姚老爷。“得罪得罪!我姚文庆在少年就不大吃肉,纵吃块把瘦肉,肥的嫌腻人,现在连瘦肉都不能吃了。我的牙齿不好,瘦肉容易卡牙,卡进去扒不出来,胀得难过呢。我姚文庆赌咒不吃肉了。”“啊呀!我这块肴倒惶住了,还没处托销,就敬我们靠膀的老大哥!”朝萧城隍面前一送。萧城隍好欢喜:“兄弟啊,哥哥单欢喜五色楼梯档。”“再来一块耳朵边子。”“还有块眼睛珠子。”“还有块舌头根子。”左一块,右一块,接着吃了有十几块。他们的吃品还算不错,只因为桌子上六个人没有吃,显得他们格外难看;果然余下那六个人一齐陪着他们动筷子,他们这个吃品像好的哩。怎么好法?他们吃起来有歌诀,叫“吃一,望二,眼观三。”嘴里吃着一块,筷子搛着第二块,眼睛就望着碗里的第三块。任何人都吃不过他们。每每人说话动口,他们是吃起来就动手。他嘴里吃着,筷子上搛着,眼睛还要马着④旁人。旁人在碗里搛到一块好的,才夹起来,他们手里一块送到嘴里,接着把筷子上这一块就搛过来了。他们吃起来得手,稳而又准。萧、李二公的筷子同失了火差不多,两个人痛啖一顿。
  你且慢说萧、李二公,我们有句话要问你:你上文说武松心急得很,既已开了席,为何不把金莲抓过来,拔刀问供呢?武二爷还不敢动。什么道理?就因为这三位邻居到这一刻还没有吃东西,年纪大的人,饿着肚子受不住来去,我猛然把刀拔出来,不要把邻居吓出事来。所以武松这刻不敢拔刀,先来劝邻居少吃一点。“三位高邻,太爷们为何不吃?莫不是肴不中口?”胡正卿一笑:“都头何出此言?吾等酒一杯未饮,肴也一块未吃,都头何见得我们肴不中口?”“太爷们因何不吃?”“胡正卿斋期。”“赵直明破腹⑤。”“姚文庆赌咒不吃肉!”武二爷躁煞了,哪晓得三位邻居都不能吃荤。我早知如此,办素席了,又省钱,又省事。这刻再辗转办素菜,来不及了。武松认为他们说的是真话,岂不知全是说谎。
  胡正卿、赵直明他们能说谎,唯有姚文庆,他天性不会说谎。他长到七十三岁,今日说谎,还是第一次。哪晓得没有说过谎的人,勉强说谎,比害场大病还难过,嗓子里爬爬的,如同有蛆在拱。他实在忍不住了:“都头,我姚文庆天生不能说谎,我有句话要说出来,心里才好过哩。我实对你说吧:胡正翁并非斋期,赵直翁也非破腹,我姚文庆也不是赌咒不吃肉。”他这一说,胡正卿急死了:“文翁啊,你老霉啦,说不得啊!”“不要紧,我倒实对他说了。”“你们为什么不吃呢?”“就因为尊府今日请客,三十邀把我们邀来。你不要见气,我们没有见过请客这样请法子,这是越乎情理之外,不在规矩之中。在我们度量,都头今日决不是请我们来吃酒的,就怕府上今日有件特大的大事,也不晓得是什么事。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如不告诉我们,我们担⑥不到深浅,吓得不敢吃了。你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我们放心了,我们就吃了,你就再来一大碗,我们都吃得下去。”武松心里苦笑,能对你们说么?我没有说,你们已吓得不敢吃了;我果然说出来,你们不要厥过去吗?“三位高邻放心,晚生实系请太爷们吃酒盘桓,没有别的事。”“都头,这话我不信。我们同你老实,你同我们说话不老实,你不说我们也就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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