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快活林(2)

  他把自己的一把酒壶拿出来,打了一壶最好的酒,拿个酒杯,朝武松面前一放:“我到对过代太爷喊两个菜来下酒好不好?”“爷不要菜。”君子问酒不问菜。武松抓起酒壶,斟满一杯,怪道他说他家酒好,确实好,绿澄澄的颜色,香味扑鼻,酒花都堆满了,吃到嘴里美味,连饮三杯。多一杯也不吃,少一杯也不行。酒壶放下,在兜里把银帕取出,拿了一块五六钱重的银子,朝柜台上一放,白纸扇子一扇,掉脸就走。店东把银子望望:“官差老爷请站,这块银子过多,小店的酒只卖三分银子一壶。吃完了也给三分,吃不完也给三分,哪怕吃一杯也给三分。这是我们此地的规矩。你这块银子有五六钱重,我只能收三分,多余的我退给你。”“你讲什么?原来银子多了。你把爷叫回头,你把银子退给爷,你好混账!”“你老人家这话说错了!我如不开口收下来就混账;我退给你,这是我们做生意的规矩,你为何骂我混账?”“你这个老囚攮的,你还要琐碎,你不混账哪个混账?”武松骂着,掉过脸来就走,把店东气煞了:“你站住,不要走!”两下的声音都高了,这个家人站在对过也不敢插嘴,街上来往行人都站下来望,也不敢多话。亏了对过是一家成衣铺,老板六十多岁,同酒店老板对门邻居,又是要好的朋友。听到他同人家吵,不能做活死人,跑步过街,进了酒店:“兄弟,喊什么事?”“老大哥,要把你肚肠子气得打结哩!你是晓得的,我这个店开了几十年了,是批发,从不卖给人家吃。就是这位官差老爷,他不讲理,非要吃。”“不是哥哥说你,你要放活络些,百等生意百等做,你就拿一壶给他吃吃也不碍事。”“我是拿给他吃了。他只吃了三杯,就给银子。”“我懂了,大概他钱给少了。他以为没有吃完,少给几个钱就算了。”“不是,你看这块银子有五六钱重,过多了。”“哦,我明白了。多嘛,要退给人家,你大概当外快了。”“不是。我如收下来,他骂我混账,我就服了;我当时就招呼他,我说:‘小店酒只卖三分银子一壶,我只能收三分,多余的退给你。”“这个没话说啦!生意人这样可算童叟无欺。”“你这话就对了。他开口就骂我混账,我问他什么事混账,他接着骂我,老囚攮的!我长到这么大年纪还没有被人家骂过哩,你看怄气不怄气!”“你不要生气了。这一说是他不在理,等我来责问他。”
  这位看武松相貌惊人,穿得又华丽,不敢轻视。他笑嘻嘻双手一并:“差官老爷息怒,这个老囚攮的太混账!请问差官老爷,他怎样混账?”“爷到他家吃酒,吃过酒给他银子,多就拿着,少就罢了。他非要把银子退给爷,啰哩啰嗦,他还不混账?这个老囚攮的!”武二爷嘴里骂着,嘴里头哺着气,脚底下走路如同划十字,倒像是酒吃醉了。成衣铺老板反顺着武松说:“差官老爷的话说得有理,骂得也在理,是我这个朋友混账!太爷息怒,好好地走。”“这个老囚攮的!”武松骂着就朝外走。
  酒店老板实在受不下去:“抓住他!不让他走!”“咦喂,兄弟啊,你可能忍耐一点?”“连你都顺着他骂我?”“你晓得他是什么人啊?他是王爷!”“果然是王爷,我倒不怕他了。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他是个醉汉!”“他在我家统共吃了三杯酒就醉啦?”“你真糊涂!他不是在你家吃三杯醉了,他是吃醉了来的。再加三杯一撞,就更醉了!”“你怎么晓得他醉的?”“他同我说话酒气哺哺的,脚底下走路如同划十字,你同他还有什么理讲?君子避酒客,由他走了。”“莫忙,我被他骂不谈了。他这块银子怎么说呢?”“收他三分,把多余的放在旁边,等他回去酒醒之后,他想起这块银子来,自然要来算账的。等他来拿银子,你再教训他,他自然赔你的礼。”“且慢,他如来拿银子,我当然退给他,他恐其就这么不来呢?”“你真老实,他如不来,你就收下来,就是你的外快了!兄弟,像这样的混账生意,你一天多来几笔,更要发财了。请你息息气。”亏得这位来解围,才算没事。街上的人也散了,都以为武松是醉汉。就连这个家人站在对过望了也不懂,也不晓得武二爷是醉了还是没醉。
  究竟武松可是吃醉了?他从何醉起?他在家里一杯也没有吃,这三杯酒岂能把他吃醉了?就这种原泡,吃个五六斤武松也不会醉,他是假装醉汉。他沿路要吃酒,就是专为要装醉汉。沿路吃着闹着,他到旁人家吃酒也是这样。有座不坐,他非要吃靠柜酒。吃过后银子都是多给人家,人家退给他,他骂人混账。人家被他骂了也不敢回嘴,就因他是醉汉,君子避酒客。武松乱骂人,恐怕要遇到个难玩的人,就要闹事了?永远不会出事。他这个骂人不是空骂,他有代价。他先把银子错给人家,随后才骂哩!对方本当同他较量,看看银子多就不同他较量了,看在银子的份上,所以不会闹事。他一直闹到快活林酒店为止。他就是打蒋忠,始终装的醉汉。下一回书目虽叫“醉打蒋门神”,但他决不是真醉。果然真醉,岂能把蒋忠打倒?他实系假醉。他虽没有对施恩说明,我要交代清楚。这一条街上共计七家酒店,他每家都是吃三杯酒,闹得一塌糊涂。这个家人领着武松也不敢多说,出了街头,上了大路。
  出了街头,这个家人前后望望,一个闲人没有,趁这个机会,可以同武松说话:“二太爷,衙内叫家人带路,是怕太爷把路走错了,现在已出街头上大路了,这条路没有弯曲,直抵快活岭根,到了岭根就看见快活林酒店了。小人不能再带路了,恐被蒋忠耳目看见不便。”“好了,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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