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闹快活林(8)

  武二爷正想办他的大肚子,此时没有过早地现出架子,等到要进门的时间,他才把架子现出来。忽然身子一转,右肩在前,左肩在后,肩头一凝劲,略微摇了两下,这叫下揉肩⑤。不下揉肩,撞在肚子上不疼不痒,下揉肩就是在运气,要把内功提足了,这一肩撞上,肚子就能开花。他不下揉肩,不偏身,蒋忠不晓得;看他下揉肩,蒋忠吓煞了,让得很快。他本来面朝外,头一埋,屁股一捺,一个老龙脱壳,退了将近三丈远,退过了屏风,朝第二进天井里一落。他脚上穿的一双没跟的凉靸子,猛然朝后退,应该要甩掉凉靸子,不但一只没有掉,还是端端正正套在脚上,这就是他的功夫。他这个脚心贴住凉靸子,如同有胶粘住。这一刻蒋忠周身的功夫都现出来了,他把周身的功夫一凝劲,大肚子小了一圈了。他这个肚子能大能小。先前是有意把腰挺着,显得肚子大,那是摆富的;这一刻他还能再摆富么?当然肚子就缩小了,小了整整一圈。蒋忠的汗吓得淋淋的,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怪他怕,这一肩如撞着了,把肚子撞崩出来,就能送命。他朝后退,同时武松也变了个架子,顺着右边,又踉跄了几步,两只手朝屏风上一捺,故意气哺哺的,自言自语:“几乎跌倒了。哈哈,好酒!”他倒又变成醉汉了。蒋忠就望着他,他不像教习,还是醉汉!蒋忠再回思一想,这是我自己的疑心,我现在时时刻刻就怕有教习来访。这个醉汉,刚才他为何偏身下揉肩?明白了!他正朝我面前跌,大概他右肩头痒起来了,他在衣服里头蹭痒,我误以为他下揉肩。由他去了,君子避酒客。总而言之,店里的伙计胆子太大,我家店里从来不卖靠柜酒,何况有我家爱妾坐在柜台里,更不应当卖靠柜酒,等下子我要教训伙计。再望望,只看见个个伙计抿着嘴,望着他笑,还有的望着他下半段笑,唯有长气笑得最难看,双手捧着肚子笑,眼泪都笑得滴下来,也不晓得他们笑的什么事。
  蒋忠正要朝前走,脚底下有件东西绊脚,再低头一望,他赶快弯腰,把裤带同裤子提上来。我说这些伙计笑什么事?原来是裤子掉下来了。裤子怎么掉下来的?上头我说他大肚子叠叠的,同包袱一样,刚才被武二爷一吓,周身气功凝结,肚子小了一圈。肚皮能收能放,他是有内功,裤腰裤带没内功。肚子一吸,裤子当然掉下来了。既是裤子掉下来,他为何不晓得呢?因他一团的神放在醉汉身上,分了神了;再则,热天,生丝罗的裤子,有等于无,所以就不晓得了。
  蒋忠用牙齿咬住鹅毛扇的扇柄,裤带先解下,把裤子提上来,用裤带复行扎好,打了个活结,两股须子拖得一崭齐,还挂在旁边。鹅毛扇一拿,走进屏风,从醉汉旁边经过,到了前头店堂,朝下一站:“店里是谁卖的靠柜酒?”长气面带笑容:“回大爷,我们本不该卖靠柜酒。就因为他是个醉汉,怕他闹事,所以才迁就他,拿一壶酒,是敷衍他的,免得出事。大爷息怒,下次决不敢卖靠柜酒。”“你们下次如再卖靠柜酒,我是不饶的!好囚攮的,两个鸟珠儿一个也没有睁,家家弥陀佛,处处观世音,哪一家没有家小,好杂种,太没有道理!”他底下这句话就是骂的醉汉。骂着,脚底下就朝外走,直奔对过树林而去。
  进了树林,他朝椅子上一坐,周身汗直淌。汗一淌,腌激⑥得难过,一定要打盆热水来搌下子,才舒适。蒋忠的鹅毛扇顺着树当子,指着店里的伙计:“呔,你们派个人,叫家里泡碗茶,打盆水来。”这时武松望着他,心中有话:这个畜生有点忍劲哩,居然不同我打了,他以为我是醉汉。你到对过也走不了!武松也不在店里闹了,蒋忠倒不在店里了,还闹什么呢?最好到对过树林里同他闹,要把他闹急了才好打。
  武二爷走到柜台面前,朝下一站:“小二过来算账!”“你老不吃了?总算你老人家局气大,祖上有德行,我代你悬了下子。”“你混讲的什么?算账。”“一壶酒三分银子,两碟小菜一钱银子,共计一钱三分银子。”“爷腰里没带银子。”“没带银子给零钱也一样,就是一百三十文。”“爷身边一个钱都没有!”“你没钱就来吃么?”“同你家写账。”“写账我不认得你哎!”“你不认得我,我认得你。”“不好了,你瞎扯蛮了!老爹,他不给钱,同我瞎扯蛮!”“不必了,不过一钱三分银子,你就代垫下子。”“老爹,我的钱多哩!我个人垫不起,最好我们大家认晦气,公抬。”“不玩!靠柜酒是你卖的,这个钱应当你垫。”厨房里烧火的忍不住了:“他既不给钱就代他卸装!”“卸装”怎么讲?就是要剥他的衣服。厨头挡住了:“不能玩!来人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过不给银子,怎能剥他的衣服呢?不要剥出祸来!长气啊,剥他也不能,你又垫不起,我倒有个章程。一家有一主,一庙有一神。最好到树林里告诉大爷,看大爷怎么样。”“哎,老爹,你的话不错。你们看住他,不要让他跑了!”其实武松不会走的。武二爷居心是来打斗的,就想要他们去给蒋忠报信。蒋忠气不能忍,自然就来找我了。他如来打我,我正好打他。
  长气进了树林:“回大爷,这个醉汉不讲理,他要走了,钱不多,一钱三分银子。他身上没银子,又没有钱。他要写账,我不认得他,他说认得我,他瞎扯蛮,大爷看让不让他走?”“你讲什么,来人不给银子你来告诉我了,你们卖靠柜酒为什么不来告诉我呢?靠柜酒谁卖的,谁认一钱三分银子!”“大爷,我们做伙计的,将力寻饭,报效大爷,实在垫不起,望大爷成全些。”“好囚攮的!你们告诉我又怎么样?如不忍气,同他打,动手就是祸。算了,还讲什么呢?让他请便!”长气好欢喜,我们蒋大爷从来没有这么好说话过,今日是我走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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