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回 陈玄奘草堂赋诗 七姐妹温泉妙歌

  飞红流莺,七女子风姿绰约;草堂传盏,陈玄奘心醉赋诗..温泉清例,娇娥展如花玉休;歌声婉转,少女诉思春情愫..
  话说唐僧师徒四众离了无事城,择路投西,不觉冬去春来。这一日风和日丽,路又平坦,马行得快捷。唐僧身上热烘烘的,道:“徒儿们出汗没有?
  天真是热了!”行者道:“‘七九’六十三,路上行人把衣单,如今‘九九’都过去了,焉能不热!”八戒敞开怀扇着风:“真是行路方知居家好!在家早换了夹衣了,如今还捂着棉直裰!”沙僧道:“不吃苦上苦,难为人上人!”
  行者道:“这有何难!前头遇上户人家,找个老婆婆帮忙,把咱们的破棉袍拆洗了,除去棉絮,将皮儿缝巴缝巴不就成了夹衫!”八戒嚷:“找什么老婆婆,眼又花,手又拙!依老猪之见,要找便找大姑娘小媳妇,干活麻利快,不耽搁行路,还有无限的意思在里头!”沙僧冷笑,“什么意思,小弟不明白?”八戒卖弄道:“缝衣要红唇儿嘬丝、玉手儿纳缝、银牙儿截线,什么香留不下!”唐僧骂道:“混帐东西,求人帮忙,竟生邪念——前头碰上人家,先讨针线把你那张臭嘴缝上!”行者只在一旁乐。
  正行间,前方山拗之间,现出小桥流水,茅舍秀林,隐约传来女子言语、嬉笑声。行者拍手道:“好了,有人给缝衣衫了!”八戒闻言乐颠颠就跑。
  叫三藏喝住了,却令行者前去求人家缝纫。行者笑道:“若是去化斋,老孙便不推辞。求人做针线活儿,却不容易——你想想这回人衣衫连洗带浆加缝需多大功夫!又是与女流之辈打交道,俺这副尊容怕吓着人家。却得一个面善的、言语斯文的、婆婆妈妈能扯家常的去方合适!”大众皆道:“莫说了,莫说了,非师父不能荷此重任!”
  三藏无奈,只得下马,嘱众徒弟就地小憩,休探头探脑、免得人家疑我东十潜入非良善之人!尔后独身前往。八戒歪在草坡上,嘟哝道:“去吧,去吧,好歹遇上妖怪,叫你有去无回!”行者道:“那厢青山绿水,却兀妖云黑瘴,只怕你白咒了。”八戒起身,拍打着身上的草屑道:“若是一拨良家女子缠上师父,更是难办!你空有一身功夫,却活像‘豆腐掉到灰窝里—
  —吹也吹不得,打也打不得’!奈何!”去山坡下树丛里撒尿。看见一块石碑,叫:“师兄快来看!”行者过去,见碑上有字,大字为“七情山”,已漫漶不清;小字却是新镂的,曰:
  往前三四里,有草堂凉亭,绿草如苗;再二里,为盘丝洞,有清泉一泓,四季常温。昔时属天界七仙女私樊,今日归我等七姐妹辖管。我姐妹殷勤,愿沐浴者,具钱二百,白昼来,可使汝脱胎换骨;我姐妹善歌,愿聆听者,赍银一两,月夜来,庶令君乐而忘返!
  行者笑道:“老孙去过不少名山大川,见过众多碑文石碣,或题诗、赋同;或稽古、纪事..却不见这般写的,着实有趣!”八戒道:“只忘了写‘代缝夹衫,某某钱一件’!”沙僧在旁遛马,见兄弟俩说得热闹,也来凑趣。看了碑文,忍不注惊叫道:“大师兄,我看这七姐妹不是良家女子,她们能将七仙女撵走,霸了泉水,岂无神通!表面上明码标价,哄入去洗浴听唱,其实居心叵测。瞧这‘脱胎换骨’——把人夹生儿吃了,能不脱胎换骨!
  还有‘乐而忘返’,想返也返不回了!师父这回去,只怕是‘有去无回’了!”
  行者道:“兄弟休要望风捕影、草木皆兵。依老孙之见,顶不济是那七姐妹仗势倚强,扣住师父做个质当,让我们拿钱赎他罢了!”
  八戒闻言,便打自己嘴巴:“叫你适才胡说,果真说‘由’了!”摸钉耙欲走。行者道:“呆子哪里去?”八戒道:“师父遭了殃,咱也充一回孝子,去替换师父!”沙僧道:“替换,替换,也瞧瞧你那副嘴脸!只伯又搭上一个,仍留下师父索钱!那七姐妹一起动手,把你剥了衣衫,抛温泉里浸泡干净,腌了冬天吃肉!”八戒笑道:“老猪情愿让她姐妹摆弄!人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行者道:“呆子休胡吣,悟净休危言!待老孙去探清楚,再做主张!”言讫,遂变作一只小蜜蜂儿,嗡地飞走了。
  却道唐三藏行了一程,过了小桥,先进茅舍,想去寻女孩子的家长。只见一溜九间正屋,门皆虚掩着。叫了几声,无人应。近前一觑,见正中两间客厅,窗明几净,满壁诗画;余为闺房,霞帐高悬,琵琶斜挂。想是女孩子匆匆出游,那梳妆台上,脂粉匣儿忘了关,露铅华绦膏;雕花椅上,轻薄中衣随意搭,散宿夜幽香。唐僧见状,只得退出庭院。却又闻年轻女子说笑声。
  有花木隔着,看不分明。三藏暗忖:“我若这般回去,一事无成,却叫众徒弟耻笑。不如前去,看她们有无闲暇,愿不愿意帮衬我行路僧。或许便碰上个好心女子,将这苦差事揽了去哩!”
  主意已定,便傍花绕树蜇过去,两眼不禁一亮,原来有三个俊俏女孩子在打秋千。那秋干甚为别致:檀木架子碧丝带,又缠缀青藤、紫葛、蔷薇、芍药、百台..煞是好看!两个女子又舞了一回,才下来。那个腰肢袅娜的女孩子接着登上蹬板。她两个 便往后扯丝带想送送她,女孩不依,娇笑道: “姐姐丢丢手,我自己来!”便曲体弓腿用力蹬。秋千随荡随高,彩带交飞,绣衣飘扬。真个矫如翠鸟,翩如蛱蝶!那女子在秋千上瞥见三藏,冲他嫣然一笑。三藏猝不及防、登时脸红心热,只把身子藏了藏,却没法不看。秋干越打越高,几乎与周匝树梢飞平了,风撩罗裙,露出迷人亵衣。女子飘飘欲仙,那腰间系的香囊也掉下来了。底下两女子嚷:“么妹小心!”女孩也怕了,娇声叫:“哥哥救我!”遂不敢再蹬,只随秋千任意飘荡,依然裙裳飘逸,美若仙子。有诗为证:
  春浓女儿不喜闲。相邀青野打秋干。
  高架巍巍五彩缀,垂绦飘飘百花缠。
  姐姐双悠若仙娥;么妹独荡似飞天;
  碧树高杨香囊坠,芳心惊喜一刹间。一霎两女子扯住秋千索儿。那女孩跳下来,香汗淋漓,娇喘吁吁,倚架而憩,不胜倦慵。两女子嗔怪道:“好啊,大妹!适才飞高了不叫‘姐姐’救你,却叫什么‘哥哥’!你哥哥在何处?快从实招来!”就胳肢那细腰女孩。女孩格格笑道:“我不撒谎,在架子上果真看见一个哥哥,躲在花木后,两眼放光,窥视我们哩!”两女子不信,就拉她寻找,一找便找到了!
  那三藏臊得满脸通红,施礼道:“贫僧唐三藏,乃是东土大唐御差的取经僧人,绝非愉香窃玉的市井泼赖。适间至此,是想问姐姐们有无空暇为我僧人做些针线活儿。见姐姐们玩兴正浓,不忍心打断,故此稍作停顿。不料冒犯了玉颜,万请恕罪!”女孩子们闻言,个个笑逐颜开、“休一口一个‘姐姐’,叫‘妹妹’吧!”又道:“求我们做针线活儿,好说,好说!且随我们去寻姐姐们!”唐僧道:“不知‘妹妹’们有几个姐姐?”答:“不多,不多,只四个。”
  唐僧寻思:“情愿与姐姐打交道,好歹老成些。四个姐姐正好,一人做一件,也快当!”被三个女子簇拥着行了片时,忽见四个身材窕窈的女子,叽叽喳喳,纤手持拓木弹弓,蹑手蹑脚打鸟雀儿玩。鸟儿灵巧,哧楞飞移他枝,哪儿好射!黄泥弹九飞去,尽是些“马后炮”儿!众女孩恼了,便相约齐发,只见流营四散飞去,残红如雨坠堕,三藏暗笑道:“只以为姐姐有大人模样,却还要弹弓儿!”便见那三个女子叫“姐姐”备言事体,姐姐们嗔怪:“无怪今日手气不好,都是这和尚冲的!”便搭上弹丸,睁秀目瞄准唐僧开打。慌得唐僧护头捂脸,心想这下头不是头,成了仙人球了,不知要起几个疙瘩!只听弹丸嗖嗖嗖,却都打飞了!
  姐姐们笑得腰俱软了,互道:“连个大活人都打不中,还打鸟哩。怨谁!”
  于是收了弹弓,欢欢喜喜过来,先给唐僧施礼道福,又围上叙话儿。三藏道:
  “姐姐们眼下有空玩耍,莫如为我行路僧缝几件夹衫。也是行善积德,福荫来世哩!”姐姐们道:“帮你便帮你,说甚来世!哥哥自东土来,一路风尘,心然辛苦。不如在此间多住几日,洗洗温泉,听听歌子。我姐妹便抽空帮你们做了衣衫,如何?”唐僧道:“原来姐姐们还开澡堂子兼乐坊?”女孩子笑道:“正是!”唐僧道:“不知一日要花费多少钱?”众女子道:“要是外人有一两几钱银子便够了。哥哥是贵客,却不用掏一个子儿!”唐僧道:
  “贫僧还有几个徒弟哩!”女子道:“也给哥哥一样标致么?”三藏道:“惭愧,惭愧!却异样的丑陋!”女子道:“不妨,只要是哥哥的人,一视同仁,分文不取!”唐僧欢喜道:“姐姐们如此重义轻利,且受贫僧一拜!”深施了一礼。姐姐们道:“哥哥快请徒弟们来吧!”唐僧沉吟。见一小蜜蜂在面前嗡嗡飞,叮在他毗卢帽上,挥手赶跑了,道:“几个徒弟,不仅相貌拿不出门儿,言语也粗俗村野,恐来此惊扰了姐妹们。不如叫他们在外边歇息,我去取他们棉衣来。”众女子夸道:“好个善解人意的圣僧哥哥!”便放唐憎返回取衣。
  却道行者在师父头上听得清楚,嗡一声先飞回来,现了相道:“八戒耙草,沙僧斫树,搭个窝棚,好夜里睡觉!”八戒道:“前头明明有人家,没有客房,便是睡柴房马厩也行,何必搭窝棚!这时节天虽白日暖,夜里还是露水重,冷!”正说着三藏回来了,道:“前面住户是七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家,我等怎好借宿!八戒耙草,沙僧斫树,搭个窝棚,好夜里睡觉!”三个徒弟皆笑。唐僧道:“你们笑个甚?”沙僧道:“师父说的是!古人云:
  ‘男女有别’。我等虽心情性净,也要避瓜田李下之嫌!”将宝杖变作一把利斧,便去砍树。八戒也去搂草。唐僧道:“徒儿们,将棉直掇脱下来,我给女菩萨们送去。”几个便脱棉衣。八戒把絮袍抛给师父,情意殷殷道:“师父,走了常递书来!”三藏道:“说什么哩,还不走到就回!”八戒笑道:
  “七个姐姐儿,一个留着过一月,也够大半年了。还不该飞鸿传书!”行者道:“呆子莫胡缠!师父,还要老孙陪你去不?”三藏道:“我正有此意! 一人为私,二人为公。免得有人背后戳我脊梁骨。只是你需变得好看一些!”
  行者道:“也好,省得吓着人家!”遂摇身变成一个十二三的小沙弥,眉庸目秀的,道:“师父,你看如何?”三藏称善。行吉便抱了棉衣,随师父去那七姐妹家。
  那七个女子早已回家,见唐僧带个童子过了小桥,便迎上去,接过锦衣,请入草堂,客厅里安座。仍叫唐僧哥哥、却拍着行者脑瓜叫他“小弟弟”,抓些花生、松子、果子叫他吃,哄得他乖。好围着唐僧说笑。三藏见行者瞅他,忙道:“还芳姐姐们早点动手,这活儿不甚好做。”大姐笑道:“哥哥放心!我看这棉衣也忒旧了,就是拆洗缝纫也穿不多长久。我这儿有现成的家纺棉布,抽空与你们裁剪个新夹衫做常服,岂不更好!”唐僧坚辞道:“岂敢叫姐姐破费!”行者道:“师父,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姐姐们也是一片心意,怎好拂逆!”姐姐们都道:“哥哥念经念呆了,还不如小弟弟晓事!”
  唐僧只有应了。
  说笑了一阵,大姐令众姐妹置酒,正是素果酒筵。三藏装模装样道:“说好来到就回的!悟空,咱们走吧?”众女子道:“我姊妹好心好意斋僧,你却要走,岂不是给我们难看!”便按三藏坐下。三藏道:“悟空,不是为师要留在这儿,实在是盛情难却!”行者笑道:“师父委实念经念呆了!谁管你!”三藏悄道:“只怕呆子笑我哩。”行者道:“他笑你什么?”三藏道:
  “对呀!本来无事,他笑什么!”遂欣然入席。
  宾主序齿坐下。酒过三巡,唐僧只以唇沾沾酒杯。二姐道:“唐僧哥哥耍赖了!”大姐道:“咱们缀诗联句,应不上者罚一巨觥!”众姐妹皆响应。
  行者笑道:“各位姐姐,小弟却不善对诗。”大姐道:“小弟自不在此列。
  放心吃果子吧!”先吃个令盅儿,起句道:
  飞红叠翠明媚天,自联道:
  淡妆浓抹百花面。垂柳闲拂愁无绪、二姐对:
  兰心一片思有缘。笋柱秋千方荡毕,三姐应:
  玉弓金丸摧红颜。几回纤手惹飞絮。四姐云:
  又沁香汗乱粉胭。忽睹良侍云外来,五妹曰:
  喜聚佳侣蓬赢间。群芳煦暖殷勤意,六妹言:
  郎君冷淡不把盏。空将韶光付逆旅,七妹说:
  应话春色易阑珊。邂逅便当长相守,那三藏闻听众女子诗句,早已知晓那“芳心寂寞待抚慰”之意,又见她们个个风流俊美,难免惜玉怜香起来。
  正嗟吁,忽听姐妹们齐道:“哥哥快对,不然罚酒也!”方才省悟,急切间却又无良句。行者见师父着急,附耳道:“有现成的一句:‘离别转瞬万重山’,正切上联也!”三藏道:”却唐突了些,还有更好的没有?”行者道:
  “师父莫非想在此间做个‘姐夫’?“唐僧无奈,又被众女子逼得急,只好依此收尾,却临时改了一字,为:
  惜别转瞬万重山。谁知那帮女子一听便恼了,纷纷道:“好个唐长老,才来便巴不得走,就这么烦我姐妹?真真无情无义之人!——罚酒三巨觥!”
  就把三大献酒满满当当摆在唐僧面前。三藏求饶道:“好姐姐哩,我要吃了这三觥,就醉成泥了!”女孩子们不理。唐僧转怪行者:“都是你出的馊句了,惹恼了女菩萨!你替我吧!”女子惊诧道:“小弟弟原会作诗?”行者笑吟吟道:“作不好,作不好,这不还要替师父吃罚酒!”便捧了两献酒吃了。众女子道:“人不大,却是个酒葫芦儿!”按住行者不叫他再替。唐僧迫不得已,咽药似地吃一巨觥酒,脸登时红了。女孩子们抚掌叫好,乐个不停。
  随意小酌片刻,大姐又道:“咱们再行上个酒令,每人赋词一阕。这回却要珍珠倒卷帘儿,从唐僧哥哥开始。作不好,当场罚酒!”唐僧借着酒力,胆也壮了些,道:“贫僧便打个头,权当抛砖引玉!”略一思索,口占一首《少年游》:
  西行经年路漫漫,几多劫与难。斜阳无语,春风又度,对镜不少年。
  流霞秋波洋无睹,冷落亦愧然。鸟去树空,禅心一叶,早日拜灵山。七姐妹听了,皆道:“吃酒便吃酒,说甚‘禅心一片,早日拜灵山’!扫了姐妹们的兴!罚酒,罚酒!”唐僧辩道:“酒官姐姐,贫僧没错格式,也合仄押韵,为何又嚷‘罚酒’?千万替贫僧作主!”大姐道:“唐僧哥哥所言不虚,姐妹们说得亦有道理。不如这样吧——这回不作数,请哥哥再重制一首新同。记注,休要再提甚取经、拜佛之事!”
  唐僧只好沉下心来,冥思苦想。最小的七妹,挨他最近,取了个桂圆,剥了壳儿,将肉仁送到唐僧唇边。唐僧不忍拒绝,张口吞了,慢慢咀嚼,觉得甘甜异常。几个姐姐也没正形,纷纷拨拉腮帮儿羞七妹。七妹脸儿绯红,跳起来使小拳头捶姐姐们。众姐妹闹个不停。唐僧见七妹裙上绣着蝴蝶、壮丹,随着身子摇曳,那蝴蝶也像活了似的上下飞舞。顿时开窍,即赋一首《点绦唇》:
  都道有缘,千万里路逢蝉娟。破衲旧衫,且任群芳怜。么妹无忌,惹笑语飞言,将相忆:罗裙摇曳,彩蛱戏牡丹。
  才吟咏了,只听女孩子们一片嗔怨声:“好个唐和尚,我姐妹待你不薄,为何只想着那七丫头,太偏心限儿!没得说,罚盾三巨献,却不许人代饮!”
  一拥而上,捉手的捉手、按肩的按肩,有捏鼻子的、有灌酒的。唐僧还叫:
  “悟空救我!”行者笑道:“这却是自找的!老孙救不了你!”那三藏架不住众女子围攻,便被灌了三大杯!唐僧何尝吃过这么多酒,醺醺起身,不免将庄严外表先抛一厢,执酒奉敬七姐妹,众女子受宠若惊,俱举杯一饮而尽。
  唐僧大笑,吟诗曰:
  迢递千里无故知,青陌忽识桃花面。
  虽非宫范椒闺女,也自清爽与天然。
  质而不借螺黛饰,心醉何须玉壶传!
  暂作萍聚笑无拘,倏忽恨别流云散。
  又恸哭道:“我唐三藏,俗名陈玄奘,垂窘之年便丧了母亲..真是‘不堪回首半生事,依稀血泪共烽烟’!”遂将前半生故事备叙给众女子。直听得七姐妹秀目盈泪,芳心酸痛,也育叫“三藏哥哥”的、也有唤“玄奖哥哥”
  的,皆道:“你已苦了三十余年,为何还要再奔波劳苦下去!草堂虽不是雕栏玉砌,但还宽敞,足可定身;奴家虽系蒲柳陋质,却都贤淑,愿终生齐眉举案,侍奉哥哥!”言语恳切,颇为动人。
  唐僧不语。行者附耳道:“师父,眼下世风不古,‘母老虎’遍地都是,贤惠女子如凤毛麟角。难得碰上这般诚心的。却要细细思量,免得日后后悔!”
  说得三藏连连点头。行者道:“你若有心,只碍着老孙在此,我即回避也!”
  起身欲走。叫三藏一把扯住,道:“徒弟,我适才说甚了?”行者道:“师父眼泪滂沱,痛陈家史,芳心为之缠绵悱恻也!”唐僧不信:“为师能干哪事?装可怜样哭哭巴巴的,引人家女孩子上钩?”行者道:“不是师父,是陈玄奘!”三藏“噢”了一声,悟道:“还是贫僧!——唉,生就和尚的命,说甚!悟空,天色己晚,咱们也该回去了!”便告辞。七姐妹苦留不住,只得道:“明日送个尺寸来,好裁新衣!”行者胡乱应着,见师父踉踉跄跄头里走,跑上前扶他。唐僧甩开他手道:“扶我做甚,为师又没吃醉!”行者讨个没趣,便背着手,远远跟他走。
  唐僧越走越快,转眼上了小桥。才行几步,七姐妹们叫:“唐长老跳‘健舞’了!”才说,那唐僧便舞舞扎扎跌到桥下。行者慌得跑过去跳到河里捞他。幸水不深,只弄了一身泥水。众女子也来帮行者,将唐僧拖上岸。唐僧捂着腰只叫疼。七姐妹道:“这副脏样子,如何见人?又伤了腰背,不如去温泉里泡泡,活活筋骨。也好把脏衣给他洗了!”唐僧半睁开眼道:“悟空有何良策?”行者笑道:“但凭师父尊意!”唐僧闭目:“腰实在疼,用热汤泡泡也好!你速去给悟净、悟能说一声,省得他俩躁得慌!”行者笑道:
  “老孙便不来了吧?”唐僧哼卿道:“你不是逼我念咒吧”行者道:“莫念,莫念,老孙去去便来!”应声疾步去了。
  这厢众女子便架起唐僧走。唐僧道:“也等等我那徒弟?”女孩子们笑道:“再等天黑也!”路上道:“哥哥却会咒人?”三藏道:“说来话长。
  等贫僧腰好了再从容叙谈。”
  那洞原不太远,片时便至。洞口不大,进去便豁然开朗,十分宽敞。南面壁上有玲戏洞窍透光进亮。泉边香草茂盛,野葩争艳。泉水清澄,池底不时冒出一串串珍珠般水泡,那水盈满莲花状池身,又蜿蜒流出洞去。他边有石桌竹榻蒲枕,又有沐浴用的香巾、藻豆。众女子把唐僧搁到水畔就要剥他衣衫。唐僧忙道:“不劳姐姐大驾,且候片刻,等我徒弟来了叫他脱。”女孩子们笑道:“呆子,湿衣裳捂身上多难受!”下手解他偏衫。唐僧岸上打着滚躲闪:“姐姐美意,贫僧心领了!只恐被徒儿撞见,以为师父老不正经,引诱姐姐们呢!”七姐妹道:“我等都不怕,你怕什么!心里没病死不了人!”
  唐僧一脸羞愧,“虽如此,瓜田李下,难避嫌也!”姐妹们责备道:“你这和尚,好不调傥!适才吃酒时,说甚‘心醉不须玉壶传’.却只敢闭目偷想‘罗裙摇曳’。欲进又退,犹抱琵琶半遮面,假斯文也!”说得唐僧脸烫得像小火炉,无地自容,趴在地下不敢抬头。众姐妹见状笑得弯腰揉肠,泪都出来了!
  且说行者返回,老远就听着洞内女孩子们大笑。怕出事,一头撞进洞来。
  见师父无事,才放心。却一时忘了变化。七姐妹们心惊道:“你是何人,擅闯宝洞?——若专程来洗澡的,快请退出!这几日恕不接待!”行者故意道:
  “俺却携了许多金锭银锞,任凭主人收取!”众姐妹们道:“现有‘金不换’在此,说甚‘阿堵物’!”唐僧闻声坐起道:“悟空,休得无礼!”对七姐妹们道:“他就是适才陪我的那个‘小弟弟’,姓孙名悟空。”幺妹怪道:
  “如何变丑了?”行者笑道:“是先前变俊了!”众姐妹又笑。大姐问:“还会变甚?”行者只笑不语。唐僧道:“他会七十二变哩!”二姐问:“哥哥会多少变?”三藏摆手:“惭愧,惭愧!贫僧一样也变不了,忝为师父也!”
  行者道:“他却会念《定心真言》哩!”众女子不解,缠着行者刨根问底。
  行者道:“说来话长——”七姐妹背书歌子似的道:“等圣僧哥哥‘腰好了再从容叙谈’!”
  三藏师徒俩笑得不行。行者止住笑,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圣僧哥哥’披一身湿衣受罪?——回避,回避!”众姐妹方出洞。却不远离,只在洞外草地上坐着说话。
  洞内行者帮师父脱巴了,扶他下池水泡着,又抱着团湿衣出洞,问:“哪个姐姐帮忙?”不曾想都抢着要洗。结果姐妹们便“杠头将”——伸锤子、剪子、包袱赌胜。几个回合后,剩下四姐、五妹。两个商议道:“咱两个不斗了,将脏衣一分二,同洗如何?”两个便欢欢喜喜去溪边院衣。恼得么妹乱跳脚。三姐心细,忽道:“该去取床薄毯来,好让唐僧哥哥沐浴后裹上,以免受凉!”众姐妹便打发生妹去拿毯子。七妹噘嘴道:“你们都赖着不走,干嘛叫我去!”姐姐们道:“连个毯儿不拿,白白‘长相忆’了!”幺妹红了脸道:“什么‘长相忆’,是‘将相忆’!”遂去取毯儿。
  却说四姐、五妹在溪畔给三藏洗衣,忽地抖出枚金钗!两个好稀奇,端详金钗,嗔道:“原来唐僧哥哥早有相好的了!”却叫路过的么妹觑见,一把抢过钗儿。不簪发髻,却揣起来道:“不许说唐僧哥哥的坏话!”两个姐姐羞她:“还没过门,倒向起老公来了!”幺妹痴情道:“便向他,便向他!”
  跑了。
  行者回洞。唐僧在水中泡得惬意,道:“难得如此温汤!悟空,你也下来洗洗!”行者欣然,脱了虎皮裙,跳下水,洗灌玩耍。忽抬头环视,叹道:
  “真是洞天福地!”三藏道:“徒弟怀旧耶?”行者道:“师父果然说中了!
  俺那花果山水帘洞,虽无温泉热汤,也有碧潭清溪。山中四时花开,季季果熟。徒儿倚松傍竹,吮露吸岚,端的逍遥自在!”唐僧道:“莫说了,快洗吧!”行者急三忙四洗了,跳上岸,仍将;日衣裙穿了。便听洞口七妹叫:
  “唐僧哥哥,毯儿拿来了!”行者道:“师父,叫‘哥哥’了!”三藏吓得水中藏身,“猴头,还不去接来!”行者遂去洞口接了毯子,返回泉畔。唐僧也洗罢了,出了水,使香中揩干,裹了毯子,身子疲倦,就卧在竹榻上。
  行者道:“师父,腰还疼么?”唐僧道:“略好了些。”行者道:“俺给你揉揉?”三藏道:“也好。”便揉了几下。三藏“哎哟”道:“疼!你什么爪子,忒重!”悟空委屈道:“老孙还没敢甲力呢!——要不唤个妹妹来给师父揉?”三藏忸怩道:“好是好,只是不太方便。”
  这时听洞外问:“唐僧哥哥,洗好没有,我们进来了?”三藏慌张道:
  “我的衣裳呢,干了没有?”行者笑道:“哪能这么快!”见师父着急,道:
  “老孙给你想法子!”将毯子给三藏偏袒右肩斜披上,又揪条青藤系了腰,严然天竺僧侣袈裟似的!行者连声叫好。唐僧心虚道:“虽如此,里头还是赤裸着,心里不踏实。”行者笑道:“这样好,这才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便叫“好也,好也!姐姐请进!”便听环佩响,进来大姐。看见三藏身着土“袈裟”,抿嘴儿笑道:“哥哥腰如何了?可要奴家给你治治?”三藏道:
  “如何治?”大姐道:“我自幼跟位道长学过针灸推拿,可与哥哥扎扎针儿。”
  从锦囊中取出几根银针,道:“哥哥请躺好。”唐僧道:“扎哪儿?”大姐道:“哪儿疼扎哪,称’阿是穴’。”唐僧心想:“这一掀便露真相,只怕乱了禅性。”道:“扎别处行也?”大姐知他害羞,嗤嗤笑道:“便扎耳朵如何?”唐僧道:“扎耳朵好!”却又疑惑:“姐姐不是谑我吧?”大姐道:
  “休多言,扎了再说。”三藏便卧下让大姐给他扎耳朵。未几,扎毕,道:
  “你起身走走看。”唐憎起身行了几步,那腰果然不疼了,直叫:“怪哉!”
  大姐道:“人之耳,其形如倒卧婴儿,那诸经穴位皆有对应处。择患点针之,即有奇效!”三藏、行者惧称赞不已。
  此时天色已晚,流萤撞进洞来,那六姐妹使团扇扑萤,也追进侗厅。娇语笑言,款巧脚步,如兰香气,缭绕不绝。唐僧如置梦幻。忽而洞中大明,原来月光自南面洞窍透进。女孩子们拍手道:“灯来也,灯来也!”大姐道:
  “值此良宵,何不将乐器取来,欢娱一番!”便有几个姐妹跑去取来琵琶、阮琴、箜筷、玉笛..在泉水边随意坐立,拨弦弄管。其声悠扬动听,一如春花解语,秀鸟鸣林,幽泉漱玉,清馨摇空。唐僧端坐问:“姐姐所奏何曲?”
  曰:“《回波乐》。”唐僧赞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和着乐拍击节。
  众姐妹见唐僧赞赏,个个如受了皇封,笑逐颜开,围着竹榻一厢奏乐,一厢舞蹈。舞姿炯娜多姿,翩若惊鸿游凤。真个袂起王嫱去,据扬西子来;明月之眸传情,瓠犀之齿闪泽;手若柔荑撩兰麝,臂如嫩藕挽芳馨;罗裳飘逸兮,酥胸如蕾半含露;琼玖清冷兮,蜂腰摇曳百媚生。
  行者看得发呆,三藏觑得脚痒,就要跳下榻儿。行者道:“师父做甚?
  腰才好,别再闪着!”唐僧道:“不妨,我只略活动活动。”七姐妹见唐憎下来,乐不可支,上前扯住手儿,环成一圈,载歌载舞。唐僧眉开眼笑,忘乎所以。行者暗忖:“俺若由着师父闹腾,事后必有纵容之咎。且西行之路,十停已有五停,半途而废,也忒可惜。俺且阻他一阻,略尽力徒心意。将来菩萨怪罪,也好有个遁词!”思定,便拔毫毛变了两个瞌睡虫儿,放它们去叮师父。
  唐僧正舞得高兴,忽觉眼皮发涩,阵阵困意袭来。便摇头晃脑掐大腿想振作起来,却不济事儿,一头倒下呼呼大睡起来。众姐妹好不扫兴,只好把他抬到竹榻上。细睹三藏睡容,端的秀美安详!愈加怜爱,便轻轻摇晃,喊:
  “哥哥醒醒,莫辜负良辰美景!”唐僧只酣睡不理。七姐妹忽生疑道:“孙长老,你会法术,莫不是你捣的鬼?”行者正色道:“姐姐冤枉好人了!休乱怪——俺那师父,风餐露宿,难得消闲。今日承蒙姐姐殷勤款待、诸般照看,方安下心来养养精神。岂不是好!”众姐妹闻言之有理,复不怪行者,只觉春宵漫长难捱,道:“姐妹们蹦跳得热了,想洗个澡儿。就劳孙长老大驾,去侗外放个哨儿。勿叫闲杂人色进洞!”行者笑道:“姐姐如此厚待俺师徒,敢不效力!”就去洞外草地上寻棵桃树倚坐,观看皎皎月光下如诗如画般景色,委实心旷神怡!
  那七姐妹见行者去了,便纷纷解衣褪裙,散了发髻,下到温泉里。若是往日,姐妹们早已扯腿儿、挠痒子、泼水花,嬉笑打闹起来。但今宵岸上躺着个妙玉般的哥哥,便俱变得娴静安分,只放自己在水里漂悠。水草野花拂着肌肤,微觉快意。对水镜容,只见丝如瀑布,面若梨花..芳心荡漾时,抬头望一眼水边心中的唐三藏,又爱又恨,叫道:“哥哥,你醒醒,醒醒儿!”
  么妹情不可抑,掐一朵野百合,别在鬓上,幽淡芬芳中,轻声唱道:
  维鹤在梁不濡其翼..才唱一句,五妹、六妹便接上:
  彼其之子。
  不称其服..姐姐们相互道:“小妮子们情不可捺了!”亦和之:
  维鹈在梁,
  不濡其咮。
  彼其之子,
  不遂其媾..七姐妹在水中翻波逐浪,舒展玉体,放纵玉喉金嗓,引吭高歌:
  荟兮蔚兮
  甫山朝..。
  婉兮娈兮
  季女斯饥!歌声传至洞外,行者惊道:“此歌唱的是‘丽霞彩云生南山,少女思春似饥渴!’不知师父被她们惊醒了没有?”放心不下。又不便进洞看觑,遂又变了一对瞌睡虫儿放进洞中。那唐三藏果被情歌打动,才要睁眼,又被虫儿叮上,合了眼帘,重坠梦乡!七姐妹们楔而不舍,仍旧在泉中嬉水而歌。歌声如泣似诉,感人肺腑。行者叹道:“如此唱下去,老孙这铁石心肠也要感化了!或该将瞌睡虫儿收回来,成全这门亲事?”又觉不妥,正踌躇间,忽听身旁扑塌一声,惊得跳起来:原来自天上掉下一个大物件!要知掉下何物,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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