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回 沙僧撺掇焚经楼 如来慈悲伏魔头沙僧

  居心叵测,竟怂恿焚烧经楼;大圣“以毒攻毒”,邀悟净同赴灵山..
  出言直率,孙猴佛殿挨杖笞;慈悲为怀,如来降伏假神佛..
  那老魔即吩咐:“快放下。取些点心果子来!这会儿死了,本王有害贤之恶名!”沙僧见状,亦呻唤道:“休管老沙——老沙不惧死!”老魔道:
  “一发松下来吧,谁死都不好!”便将两个都缒下梁头。小妖捧些锅巴、酥饼、山果来了。八戒不分好歹就吃。沙僧皱眉道:“二哥,像是荤油的!”
  八戒道:“是人油的也顾不得了。几欲饿杀也!”沙憎递果品与帅父吃。三藏摇头不吃。妖王道:“唐长老,本王欲为佛祖,还要你这种有学识的装门面来!可不能饿坏了。吃,吃!还要本王下座喂你不可?”
  三藏无奈,只得从竹笾里挑了一个桃子咔哧咔哧吃了。老魔笑道:“你食桃子,我知你心里想什么!”唐僧翻翻眼皮道:“想什么?”魔王道:“欲‘逃之夭夭’也!”唐僧被说破心事,默然不语。老魔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你的来历,我早已知之——不过绰个奉旨取经的名儿,其实是偷渡边关而来。那唐王无余,才雨后送伞,赐名追封。便是回去,也难说有甚作为。不如留在我处,先做本寺的‘藏主’,掌管藏经册籍。日后视绩业再行升擢!”唐僧不敢硬犟,又见悟空朝他使眼色,便先诺诺应承。
  八戒见师父得了僧职,毛遂自荐道:“师父有学问,老猪有才干!大王不是要请人建庙儿,老猪与你做个副寺如何?任他多大进出开销,多少工匠民夫,俺也管得过来。又不怕早起晚睡,又会算计,保你又快又省!”妖王沉吟,沙僧笑道:“二哥果然能干!就是偶尔手指痒痒,漏点铜子儿做私房。”
  老魔摇头道:“这不行!我这宝殿改制要耗资上千万钱。他今儿漏点,明儿漏点,岂不成了无底洞!不如叫沙和尚做副寺,猪八戒委屈当‘火头’吧,也省得整日穷叫唤饿得慌!”行者笑道:“都‘封侯’也,惟落下老孙!”
  老魔道:“谁道落下你!我也是久闻大圣之名。此番相见,又领教了你的才干!脱身双掌山、大闹金光崖,又赚来如来真经,哪个超你!小恩小惠难表本王心意,我擢举你做本寺的‘维那’可也?”行者尚未答话,那假普贤先不依了,嚷道:“大王,维那乃寺院三纲之一,岂可轻易委任云游野僧!—
  —况且他一未挂单,二未安单①,还不算这庙的和尚哩!”行者有心逗那二魔,叫道:“有这么大的香香儿!老孙便今日挂单、明日安单如何?”
  “普贤”叱道:“这挂单、安单岂是你说了算的!再则日期已错,到八月再说吧!”原来丛林一般自四月一日起锁上云水堂,到八月初一再开启接纳云游僧。行者呵呵笑道:“好像老孙真想争你职禄似的!逗乐而已!——
  大王,真经已经取到。老孙又闲散惯了,无心为官,盼放俺归花果山也!”
  “普贤菩萨”闻听行者要走,一迭声道:“忒好了,忒好了!此处庙小,容不下大菩萨。孙大圣,多有得罪了!”行者道:“不得罪,不得罪!俺在这儿你一准吃不下、睡不稳。老孙干心不忍,就此告辞!”“普贤”假惺惺道:
  “大圣你这就走,天黑了,看得清路?要不叫小的们打灯送送你?”大圣笑道:“老孙心里没鬼,不怕黑。大王,老孙走了?”
  妖王叹气道:“本王真舍不得你!——只怕贤弟不悦,起内讧也!你去① 挂单、安单——挂单:比丘游方至寺,可申请往云水堂,你挂单;此后住久了,经执事允许可入神堂与寺僧共住,称安单。
  吧!”行者又朝唐僧诸人:“师父、师弟,难得大王爱贤重用,你们就在此问厮混可也。老孙回花果山了!”唐僧道:“悟空,你真走广行者挤眼道:
  “再不走,‘普贤菩萨’不吃了俺!”抽身去殿外。唐僧道:“贤徒,你再思思想想!”行者在殿堂门口朝他摆摆手:“老孙早就想回家。今蒙大王成全,大好机会,焉能错过!师父保重,徒儿去也!”那沙僧暗暗高兴,八戒未置可否。唐僧却认了真,心说这猴头一去不复返,我却陷在妖魔窟里做什么“藏主”!心里一急,便嚷道:“大王,休放他走——那猴儿取的不是真经!”
  一句话让众妖心惊。老魔发怒,跳出大殿,拦住行者去路。喝令小妖将他捆了,押回宝殿。行者嘻嘻哈哈:“师父,你怎么胳膊时往外拐,害自己徒弟!”三藏道:“谁叫你不管为师,擅自要走!”行者叫屈道:“徒儿何时撇下师父不管,不过想脱了身再设法救你!”三藏满脸惭愧:“悟空,我哪儿晓得你是韬晦之汁!”妖王恼怒,“我道如何一个字不识,还以为自己真是半瓶子醋、窝生哩!”令取假经卷当堂烧了,一时灰蝶曼舞。又将行者按倒在大堂上,杖笞二百。幸有法力护持,不曾伤筋动骨。
  打毕,老魔又审,叫行者道出实情。行者假言道:“俺与大王麾下三妖怪..”众妖喝:“不许称妖怪,叫健将!”行者改口道:...俺与三健将同去西天,将近灵山,三个忽起贪心,计议:‘这般贵重珠宝,若换了经卷,与己一点一星好处没有;若平分了,一生享用不尽!’便要害死老孙,卷财逃走,被老孙觉察,将他仨一一打死!”“普贤”问:“那些财宝呢?”
  行者道:“老孙打杀他们后,又起侧隐之心,可怜他们为财而亡。遂掘个坑,将珠宝做了三个的殉葬品,内心稍安!”妖王问:“一个子儿未留?”答:
  “一个子儿未留!”
  八戒摇头道:“不像,不像。好歹也揣几两银子压腰!”沙憎道:“要依老沙,便如是说:将珠宝去镇上买了棺木祭果、香烛纸马,请和尚念经、道士打酪,超度亡灵,又置了素筵款待前来吊唁的四邻八舍,这般花销的!”
  魔王道:“我听着也不像!你可另撰一个!”行者懒洋洋道:“老孙口干舌燥,懒得再说。任你发落!”众妖踊跃道:”大王,将这猴子剥皮抽筋,宰了细细调制了下酒!”“普贤”道:“你瞧他身上有肉?只猴脑尚可一飨,却又麻烦,要弄张桌子,当中挖个洞。叫那猴儿钻桌下,只将脑袋露出来,大众围坐四匝,锤破脑壳,使汤羹舀脑子吃!大补哩!”众僧听得毛骨悚然,妖魔却津津有味。行者长叹一声:“老孙一路上不知灭了多少妖怪。今日死在妖怪手里,也算够本了!”妖王咄道:“你这厮口口声声’妖怪’、‘妖怪’,妖怪怎地!妖是夭夭美女,哪个不爱?心有圣,圣之心,方为怪!本王今日为妖怪,明日为佛圣耳!”行者闻言唱个暗道:“听大王之言,实如拨雾见日!不瞒大王,此行这般结果,实因大王欲以财物贿赂诸佛菩萨,老孙恐玷污佛门,因之将令徒打杀,以绝邪道。”妖王叹道:“你虽可恶,却也可钦!只是你一条棍子能管得了天下之人!”
  假普贤叫道:“大王,与那猴子罗嗦什么!你发个令,我们便去搬桌子,生吃猴脑儿!”妖王笑道:“不急,不急!他使假经戏弄了本王,我叫他将功折罪,取来真经。再吃他不晚!”行者道:“大王,你这就吃了吧!老孙委实取不来真经!”“八戒忽叫道:“猴哥,江湖上闻你当年偷仙桃、盗仙丹、窃御酒,是把好手,何不去灵山做一回梁上君子!”行者道:“这传言岂可信!当初老孙是施巧计赚仙酒、仙桃、仙丹。何言偷!”老魔欢喜道:
  “孙大圣,本王知你神通!不管你是赚是偷,只要弄来真经,我便放你回花果山。如何?若下从命——”便阴下脸儿,挥手叫小妖将唐僧、八戒、沙僧又缚了吊在梁上,“你师父、师弟性命,顷刻休也!”大圣为难道:“天界律条松弛,老孙在彼,如入无人之境;灵山却森密严谨,此番贸然闯进,只怕是飞蛾扑火!”梁上沙僧出主意道:“火?师兄若无法下手,便放它一把火,焚了藏经楼!叫他西方无经,岂不省事!”老魔道:“妙,妙!都无经,便好说了!”便催行者动身。
  唐僧惊道:“悟净,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灵山经楼烧了,咱们还取甚经!”
  沙僧道:“师父,殊不闻‘无经之经是真经,无佛之佛是真佛?偈曰:‘涅盘妙心,实相无相,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唐僧道:“你我参悟之人,能作斯说。但那芸芸众生,欲渡苦海,无经无佛,即无揖搓。如何脱污离垢,到达彼岸!”沙僧愧疚道:“弟子一时失言,还望师父、师兄恕罪!”行者冷笑:“悟净出的‘好主意’,便叫悟净同行,多个望风接应的,否则孤掌难鸣!”妖王道:“说的是!”便叫解了沙僧,令他两个,三日内务必返回。
  或盗来真经,或将经楼一火焚之!不然便拿唐僧、八戒是问。
  且说孙行者知沙僧居心叵测,有意叫上他同行。一路上两个各怀异心,也无话说,腾云不多时来至灵山。行者、沙僧化阵清风,潜入大雷音寺,来到毗卢阁下。那毗卢阁上下两层,楼下供毗卢佛,阁上藏真经卷。行者道:
  “师弟,俺先去看看可否偷出经来。如有人守护,不能下手,回头再议。”
  沙僧沉吟。行者又道:“抑或咱俩换换,你去偷经,俺与你望风?”沙僧道:
  “师兄手段高,还依前计!”行者点点头,潜入楼阁。见门户上锁,窗牖紧闭,抽身退出,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叫沙僧放火。不想沙僧无影无踪!恍然醒悟,急纵样光去大雄宝殿。果见沙僧气喘吁吁礼佛三匝,随后扑通跪在莲台下,口称:“弟子沙悟净,拜 见佛祖。有要事禀告!”如来正听游方归来的舍利弗说只园败落之事,不免咨嗟。见沙僧行状,温怒道:
  “沙悟净,谁传唤你来的?冒闯法门,成何体统!”不等吩咐,侍立金刚已将沙僧拿了。沙僧哀求:“佛祖,弟子事急,等不及召唤,擅人殿堂,惊了尊驾,万望恕罪!——请速差人去毗卢阁,那孙悟空偷经不成,要纵火烧楼哩!”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早有密迹金刚率五百金刚,十大弟子领五百罗汉急离宝殿,将毗卢阁围个水泄不通。上楼细细搜索,连老鼠洞都用棍子捅了,却一根猴毛未见。速回复如来。那佛祖开慧眼遍观四大部洲、三千大千世界,不见猴子影子,暗暗称怪!回眸方见孙猴蹲在宝殿梁檩间正嗤嗤偷笑哩,遂喝一声:“大胆猢狲,犯下弥天大罪,有脸笑哩!还不速速下来受死!”行者闻言跳到莲台前,稽首道:“佛祖,小神犯甚罪过,还盼示明!”如来道:
  “让沙悟净说!”沙僧一旁跪着,见悟空突自梁间蹦下,心已慌乱,支支吾吾,说不清爽。行者冷笑道:“师弟,说呀,谁要烧经楼?”沙僧汗水涔涔,“大师兄,我、我..”伸手打自己一个嘴巴,“佛祖,是小人管不住自己嘴,误报军情!该打,该打!”如来道:“端的何事,从实招来!”沙僧道:”
  大师兄,你说,你说!”行者方道出师徒在小西天遭遇,听说那魔头假冒佛祖,又自称是如来老舅,作恶多端时,如来气得脸发紫,一时无话。
  喝道:“你这猴头胡说,佛祖哪个舅舅能做妖怪!”须菩提令罗汉:
  “先把这厮打三百杖,与师父出气!”众罗汉一拥而上,将行者按倒在地,掀了虎皮裙,雨点般打。在如来面前行者不敢施法护身。那屁股蛋子本来就红,愈打愈红,鲜血淋漓。行者疼得大叫:“老佛,妖怪打俺,你也打俺!”
  如来才叫住手,道:“谁叫你当众辱没我家门!”唤行者“起来”。
  行者在地下打着滚道:“皮开肉绽,起不来也!”如来道:“你这泼赖,如何才肯起来?”行者道:“佛祖须说清,与那魔头有亲无亲?”如来道:
  “有即是无,无即是有。”行者道:“不懂,不懂!”如来道:“玉帝不惹,观音不降,他便是我亲;倘不以为然,不惧不畏,与他争斗,他便不是我亲!”
  行者爬起来道:“佛祖畏他否?”如来道:“我畏他,笑话!便说与你听听,也省得你心里嘀咕,说我果有个妖怪舅舅——当年我苦修六载,入尼连禅河沐浴,因体力不支,牧女以糜粥活我,确有此事。但并无粥中羼人乳之事,更无尊母之说。我得道后,牧女也证菩萨身。其兄长先人法门,叨妹子光亦得了功果。后却又走火入魔,多行不义。我亦曾规劝惩诫,那厮一时收敛。
  这些年不知下落。不曾想他竟将前事任意演绎,假冒我亲,坑蒙拐骗,图财害命!又欲代我为世尊,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即与尔等同去小西天,降伏那厮,廓清沙界!”
  行者、沙僧大喜:“师父有救也!”那如来纵起五色祥云,起在空中。
  又住下,朝诸弟子道:“多备云轸,随后赶上!”行者跳在空中道:“老佛,备云轸做甚?既不是‘舅舅’,还要车辇幢盖迎他回来?”如来道:“谁接他!我那抵园毁圮久矣!今听舍利弗一说,心甚不忍。那魔头不是敛了数千万不义之财,何不取来修葺园!”行者道:“老佛,休怪俺说,那也是一方百姓的血汗钱,轻取不义!”如来听了,“谁轻取?老僧不是亲去灭那妖魔!
  你晓得那魔头法力,降他容易?”行者又道:“便是有功,也不该取那财物。
  老佛常言色相空虚,世上无永固不坏之物,还修那抵园做甚!”
  如来笑道:“你这猴儿,还晓得经义。倒堵得老僧无话可说!”转脸见舍利弗、迹叶等弟于驾着龙车、虬车、风车、鸾车、麒麟车..半云半雾而来,道:“且住了。”众弟子道:“师父不言多驾车来?”如来指行者道:
  “他不叫动那钱财!”众弟子发怒:“这猢狲,莫不是要留着自己享用!”
  行者道:“老孙天生不爱财!那一方百姓被妖魔收刮得十室九空。想等佛祖降魔之后,老孙跑跑腿儿,将那财帛分给方圆数百里贫寒之家,聊以度日。
  胜似建七级浮屠!”众弟子嗔责道:“好你个猴儿,叫老佛出力,你施舍买善名儿!”行者忙道:“俺绰着如来之名行善,逢人便道此乃是佛祖慈力,灭了妖魔,叫俺来送活命钱。着他家家拈香、户户礼佛。叫老佛时时耳朵烫,频频打喷嚏①行耶?”逗得如来直乐:”死猴子,作践起老僧来了。不怕我念‘紧箍咒’,勒出你眼珠子!”行者忙道:“莫念,莫念!毁了老孙,谁替你保唐僧取经!”如来道:“体这般说,‘死了张屠夫,吃不了混毛猪!’你不保他,他就取不了经?”——此话灵验,那唐僧不久果然孤征天竺。此时行者只以为如来是随口说说,哪儿当真!嘻嘻笑道:“既如此,老孙即刻便回花果山!”如来叱道:“敢!乖乖带路,老僧去灭那假佛!”又令众弟子将车送回雷音寺、随后赶上。
  那行者、沙僧引着如来纵祥云霎时来到小西天。先俯瞰了山势庙字,又见金光崖下鹰骛乱飞,尸骨露野。如来叹息,发慈悲心,使手一指,那崖头訇然倒塌,将数干死难善信掩埋了,成一巨冢!又看那大雷音寺,依山而筑,端的雄伟。如来叹道:“好座丛林,可惜叫这厮糟践了!”
  ① “打喷嚏”句——民间说法,若被人念叨,便会耳朵发热、打喷嚏。725 22,正说间,舍利弗、迦叶等十大弟子赶来。便齐降云头,来到山门前。行者抡棒才要打门,门却吱呀开启。原来那金光崖倒塌之声甚大,老魔闻听,心惊肉跳,亲率“普贤”出门看视,正与如来打个照面!老魔“啊呀”一声,抽身便走,却叫行者一把揪住腰间绦带:“大王哪儿去,哪有舅舅怕外甥之理!”妖王挣着身子道:“谁怕他,我不耐烦理他!”却挣不开。正欲施法力降住行者,如来已收服了假普贤,足踏莲花而来,开口道:“悟空,松了手!我看看是哪个阿舅要代我称尊!”妖王怒冲冲道:“你要灭我,便犯了戒律!”如来道:“释迦不敢!”
  那老魔得意,哼一声“后会有期”,转身欲腾云逃遁,只见舍利弗、迎叶持降魔索迅疾赶上去,套住妖魔脖颈,一下放倒,缚个结结实实。行者挥棒,要打杀魔王,如来急平空化出一枝莲花,抛出去隔住铁棒。吓得老魔面色如土,行者叫道:“这厮死有余辜,老佛为何护他!”如来道:“他虽不与我沾亲,毕竟是恩人兄长。贸然火了,我有许多难言之处。外人不辨真假,传我以怨报德,六亲不认;门中不分曲直,道我立戒破戒,出尔反尔。到未了两头不落。故此杀不得!”那妖魔闻言,又神威起来:“你不杀我,如何养我!——我要梵宫宝殿、役仆使女、锦衣玉食..”如来皱眉道:”回去再议!”着阿难、舍利弗先押老魔回西天。
  行者见老魔得性命走了,怒气无处使,“呀”一声闯入庙中,挥棒将大殿廊柱打折,厦檐呼啦塌了。沙僧抱住行者:“哥哩,休砸巴了。你打塌了大殿,不把师父压底下了!”行者才想起师父、师弟还在里头吊着哩!进殿去松了三藏、八戒。三藏欲拜如来,出庙却寻不见了!悲道:”竟然无缘!
  看来还是功德浅薄,只怕日后也难证正果!”沙僧劝道:“师父勿虑!如来肯亲来降妖,睹谁的面子?——师父!早晚功成行满!”唐僧方释念。
  八戒寻着钉耙,吆吆喝喝追杀小妖,撵一个打一个,撵两个打一双。起初觉得好耍,不久便腻了道:“猴哥,光些小喽罗打着没劲!大的呢!”行者冷笑:“你问悟净,大的叫如来放回西天了!”沙僧道:“不是放,是五花大绑押走的!”八戒道:”如来要保他,却也无奈。那二魔呢?”行者恍然道:“对呀,那假普贤呢?”起在空中,便见霭霭彩云间如来正翘首东望。
  行者想,俺看看这老佛在等谁!遂隐在云影里。不多时,便见普贤匆匆腾云而来,满脸风尘,一头大汗,礼毕道:“尊师念咒急唤弟子有何吩咐?”如来责道:“你心里没数,小畜生走脱了也不寻觅!若犯在猴子手里,小命休也!”自袖中顺出个拳头大的活物。念声咒语,那物见风就长,顿成庞然大物。原是六牙白象,正是普贤的坐骑。
  行者忍不住现出身,蹦过去:“好啊,无怪寻不着二魔,原被老佛匿起来了!如来,你与魔同谋,成了窝犯,也有不是!”普贤叱道:“大胆泼猴,竟敢朝佛祖吆三喝四,不怕灭谴!”行者不惧,道:“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那白象下山为妖,替老魔出谋划策,害死多少人命。你也休脱得干系!”普贤心里有愧,口上仍硬:“佛祖在此,用不着你猴儿多嘴!”
  行者冷笑:“倒要看如来如何发落这畜生!”如来道:“这畜生为虎作帐,犯下滔天大罪,本应严惩!然它见了老僧,已皈依了。且就此打杀,世上又少一物种。佛门慈悲为怀,不如留下它性命,着普贤回家严加管束!倘若再犯,定灭不饶!”
  行者道:“老佛,这两个魔头,一个碍恩人情面,放过;一个沾主公之光,不杀。毕竟是有来历的。一句‘慈悲为怀’,那数千冤死的百姓便无从昭雪!想当年,老孙被镇于莲花五行山下,整整吃了五百年苦,何不云‘慈悲为怀’!”如来听了,半晌无语,忽道:“这猴头,又将老僧一军!普贤,你道该如何罚那畜生?”普贤猝不及防,一时难答,偷看一眼,如来眼眶竞是湿的!只好道:“任佛祖处罚!”那如来叹息一声,念偈道:“‘慈悲原无错,滥施即成灾。’——老僧也是左右为难!贤徒,不如忍痛割爱,杀了它祭那金光崖数千生灵之魂!你无坐骑,为师送你一乘云车!”
  普贤听了,恨恨地瞪行者一眼。行者装不理,道一声:“谨遵佛旨!”
  挥棒一下将白象打杀!至此绝了六牙白象这一物种。行者拖白象去那巨冢,又入寺中请师父去祭灵诵经做功德;吩咐沙僧去寺后树林中寻白马。交待清楚,复腾起云,见如来未走,合掌道:“原以为老佛是徇情枉法之人,却看错了。俺替蒙冤百姓多多致谢了!”如来道:“休谢我。是那白象孽业满了,合该命绝。”普贤叫道:“猴儿休高兴得太早!这白象虽抛了皮囊,适才我却引它魂魄升忉利天了,功果胜你!”言毕拨云回峨眉山。行者不依,问如来是真是伪,如来只摇头。不知是说那是假言,还是无可奈何。却又道:“妖魔已灭,你还不把那浮财赃物,发还回百姓!”行者应了,见那如来面上残泪未干,便要使袖子给他拭。如来却一掌推开他,起在高空,身放万道毫光,面呈金色微笑,庄严慈祥回灵山了。
  行者跌个筋斗,坠下云头,挣起身道:“这老佛,怕俺暗算他怎的!这么重一掌!”八戒正在寺中巡逡,忙过来扶起他道:“师兄,发大财了!这寺中充堂满凛都是银钱粮帛!咱们还取他娘什么经,进城开个大钱庄、再办个大货栈..”八戒说得嘴角生床,行者道:“呆子,休做梦了!这东西本是有主的,快帮俺还回去!”遂将如来之意说了一回。八戒恼道:“完了,白算计了半天!”又道:“哥呀,怎揽这个苦差!凭咱兄弟几个,三个月也送不干净!”行者挠挠头,道:“有了!”遂叫八戒帮他揪毫毛,要变小猴使唤。那八戒手没轻没重,又窝着气,疼得行者只叫:“呆子,轻些,揪疼老孙也!”不叫他揪,自己来,便揪下几百根毫毛,放嘴里嚼碎,喷出来念声咒语,叫道:“天黄黄,地黄黄,变出只只小猴王!”眨眼之间,寺院上下有万余只小行者,在腾挪蹦跳,翻筋斗云玩耍。悟空大喜,即叫八戒掌库,分发众猴钱财粮帛,令其各腾云去那方圆几百里,每家都抛下去些——贫的多些,富的少些。不到一个时辰,将老魔所敛财物皆发还光了。
  一时三藏祭灵做功德回来,那沙僧也牵了白马归庙。行者寻着行囊回来,见八戒正躺在佛殿前青石斜台上哼唧,邀功道:“累杀老猪也!”行者道:
  “呆子,还有活儿未完哩!”八戒道:“甚活?”行者道:“放他一把火,烧了这庙。留着它,又怕哪一日被妖怪占了,假冒神佛,胡作非为!”唐僧哭得眼通红,此时也道:“可怜见的,几千条性命,毁于一旦!——八戒,去寻火来!”那呆子果去香积厨引了火,行者、沙僧已将酥油满堂泼撒。一见火种,通地腾起一条火龙,将大殿映红。
  四僧下山,重登路程,回望山间,崇楼峻间只余下袅袅青烟。那烟雾久久不散,在山头郁结笼罩。斜阳无语,将云霾染得金黄,仿佛神头上的幡盖。
  四众一路谈说经历,唏嘘嗟吁。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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