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元辨伪录》到《西游记》

  《西游记》素以丰富态肆的想像力,独立于“四大古典小说”之林。但与其他小说比较而言,其成书过程研究却相对薄弱。五四大家都曾关注过这个问题,也奠定了由文物、典籍累进式发掘,寻找出唐代以来这些人物故事形成过程的方式。此种实证“所论略如古生物鉴定,以化石之静止状态,居于何种地质层,指陈斑斑,历数演进痕迹,擅变源流。判断分明,遂成定对于证据的发现、鉴定以及逻辑关系都有规范性要求,因而明晰简练。近年刘荫柏有《西游记研究资料》搜罗丰赡,考辨精审,就汇集着这一方向的最新研究成果。
  《西游记》以唐玄奖《大唐西域记》作为蓝本创作,殆无疑义。但书中建构的神谱却系元明道教所立,已属增饰。而其回目词语则尤多道家术语,为人瞩目。好像是在一座佛教寺庙的遗址上,盖起的却是一座道教的宫观,但供奉却甚为复杂,虽然佛祖、弥勒、普贤、文殊、观音都位置高座,但台前表演的还多为道教杂神。故近年《西游记》研究有复归清人“金丹证道”之说者:曹炳建《仙界道门的荣幸与尴尬—<西游记>道教思想论略》一文有所撮述,立论平实,于我心有戚戚焉。但何以致此奇书,应当还有原因。
  我的研究方式稍异其趣,以为《西游一记》之成书讨程吊然曾有渐讲式累积.但佛道两教动杰竟争。长期积蓄之神话传说也在其中有“爆发”式呈现,故《西游记》之文学想像力实有其“突兀”之处。此非特为标新立异,而是基于十余年搜集资料,考论辨析所得。
  一、“戊午之争”与《至元辨伪录》
  元蒙初期曾有一次佛道论辩,以年代而言,是历代类似活动中最接近于《西游记》成书年代的;而原其初始,亦与《长春真人西游记》有关。
  “戊午”是指蒙哥汗八年(1258年,即南宋宝佑六年)的干支。此年蒙哥汗曾委托忽必烈主持了一次僧道论辩,史称“戊午之辩”。但这一年最重大的“新闻”,乃是蒙哥汗决定派出三路大军攻打南宋,“自将伐宋,由西蜀以人;命张柔从忽必烈征鄂,趋杭州;命塔察攻荆山,分宋兵力”。千‘而忽必烈以皇弟身份,亦于此时正式获得领军权力,“岁戊午冬十一月戊申,妈牙于开平东北,是日启行”,从此登上了历史舞台,使蒙古帝国的历史走向为之一变。正缘兹事体重大,《续资治通鉴》讲述此年要事,即未道及僧道论辩一节,而为明清理学史官视若无物,故易逸出后世史家关注,因而为历来文学史、小说史所不取,亦未能人于《西游记》研究者之法眼。
  这一事件对于中国宗教历史影响深远。任继愈《中国道教史》简单介绍了此次论辩之由及其大致经过。卿希泰《中国道教史》叙述稍详,可以参看。盖缘全真道侵占佛寺田产等固然事关利益,虽为佛徒之所必争,观其务欲将道经印版毁灭殆尽,已经超出经济利益。况且元代佛教一支独大,佛徒此后掘坟盗墓,铺张供奉,以致有“国家经费,三分为率,僧居二焉”的说法,被史家视为造成元代覆亡的财政原因之一。至于对思想文化的影响,当然不是数量所能够统计的。道教经此灭经毁版的沉重打击,文献建设受到极大损坏。卿希泰《中国道教史》“粗略计之,共胭794种,250卷,相当于半部《正统道藏》被烧绝了”。如果考虑到陈寅惜曾谓:
  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孺家即继承此种事业而能大成者。
  则独尊佛教于有元一代的思想文化损失更大,枝蔓不提。这次僧道论辩的起因、过程和结局都相当富于戏剧性。全真道自从成吉思汗召见,便获得“虎头金牌”作为护身符,卿希泰史说此时“令掌管天下道教”,恐怕不确。据成吉思汗癸未年(1223)派往迎送丘处机之宣差人阿里鲜九月二十四日《面奉成吉思皇帝圣旨碑》言:
  我前时已有圣旨文字与你来,教你天下应有底出家善人教管着者,奸的歹的,丘神仙你就便理合,只你识者。奉到如此。则丘处机所奉使命,应该是掌领蒙古治下的全部宗教。因为蒙古民族当时崇信原始萨满。成吉思汗派遣木华黎初人中原,横扫金兵,亦正当全真教在北方极盛之际,其教义规制自然繁复得多,所以它首先进人了成吉思汗的视野。故郑重委托全真道膺此重任,也正是他对于宗教世界尚无常识的表现。全真道既膺此重任,便一面表示效忠,为蒙古进人中原扫清了若干障碍产,另一面难免狐假虎威,侵占其他庙宇观堂。实际上在其一枝独秀期间,还侵占过包括儒家在内的其他宗教利益,故其失势之后其他宗教也趁机寻仇。冯承钧曾辨析言:
  《辩伪录》卷四列举当时道众侵占文庙、佛寺、山林、古迹之事,谓“如此事例,略有数百。”则当时所占者不止佛寺也。·一《元典章》卷二十三载大德八年(1304年)也里可温“于祝圣处、祈祷去处,必欲班立于先生之上,动致争竞,将先生人等殴打”,则道徒、景众亦曾相争矣。
  至于论辩过程,《至元辨伪录》分为14个辩题,且大力援引儒家史学记载,驳斥道家设教立说的荒诞虚妄,振振有词。如此往复洁难论辩,倒也有趣。应该说佛教自具精深教义、因明逻辑和论辩训练,在中国历代“三教论衡”与道教的辩论中从未失手;而中土诸教经过多年历练,此刻也以学理精微、文字深奥、仪典繁复见长。但若不深人汉语文化,自不能领略其中的胜义秘奥。道士所以一败涂地,其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作为论辩的主持人忽必烈与作为“观察员”的八思巴( Hphags一pa)不断插话,干扰辩论,致使道教应对失措。王磐(1202-1294)等奉救所撰写的《圣旨焚毁诸路伪道藏经之碑》说:
  道者又持《史记》诸书以进,欲以多说侥幸取胜。帝师辫的达拔合思曰:“以谓何书?”曰:“前代帝王之书。”上曰:“今持论教法,何用攀援前代帝王。”帝师曰:“我天竺亦有《史记》。汝闻之乎?”对曰:“未也。”帝师曰:“我为汝说。天竺频婆要罗王赞佛功德有日:‘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当其说是语时,老子安在?”道不能对。帝师又问:“汝《史记》有化胡之说否?”曰:“无。”“然则老子所传何经?”曰:“《道德经》。”“此外更有何经?”曰:“无。”帝师曰:“《道德经》中有化胡事否?’’日:“无。”帝师曰:“《史记》中既无,《道德经》中又不载,其为伪妄,明矣!”道者辞屈。尚书姚枢曰:“道者负矣。”
  由此可知,对道士的“致命一击”并非出于论辩诸僧,实出自八思巴。何况动辄引用所谓“天竺《史记》”,不窗今人满口西哲术语,令人无从查询真伪。如果记载属实,则道流失败的原因何在,不言自明。何况这次辩论倒也不是坐而论道的风雅之争,开头和结末都有一点血腥气息,兼有“赌斗”的意味。首先是约定胜负之后,如何发落,僧家愿以人头为注。《至元辨伪录》卷四言:
  皇帝(按指蒙哥)恐先生每心内不伏,特传圣旨再倚付将来,令子细持论。若是僧道两家有输了底,知何治罚?释曰:西天体例:若义堕者,斩头相谢。而道士相顾,莫敢明答。帝曰:不须如此。但僧家无据,留发戴冠;道士义负,剃头为释。时先生每亮跃鹤列,蓝袍锦袖,攘臂争前。
  可见辩论伊始,道士士气甚高。落败之后,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至元辨伪录》卷三言:
  帝(按指忽必烈)问张真人曰:你心要持论否?张真人日。不敢持论。上曰:你每常说,道士之中多有通达禁咒方法,或入火不烧,或白日上升,或摄人返魂,或驱妖断鬼,或服气不老,或固精久视。如此方法,今日尽显出来。张真人并无酬答。时逼日没,阁中昏暗。帝曰:道士出言掠虚,即依前约,脱袍去冠,一时落发。
  所谓“尽显出来”,就是要求他们以身作法,试一试“人火不烧,白日上升”等法术禁咒有无效验。按诵经后“一切刀杖不能伤害”、“水不能溺”、“火不能烧”、“终不横死”等法力,原本出自佛经,却无人敢于提出验证。可知道流此时已处于绝对弱势,不敢强辩。
  道士这副德行还被列人圣旨碑,通报全国。至元十八年(1281)十月二十日忽必烈白话圣旨碑言:
  长生天气力里大福荫护助里皇帝圣旨,道与中书省、枢密院、御史台、随路宣慰司、按察司、达鲁花赤管民官、管军站人匠等官,并众先生每:在前蒙哥皇帝圣旨里,戊午年和尚先生每折证佛法,先生每输了底,上头教十七个先生剃头做了。和尚更将先生每说谎做来的镬化胡》等经并印板都烧毁了者。随路观院里画着底石碑上镌着底《八十一化图》尽行烧毁坏了者。……如今张平章等众人每回奏:这先生家藏经除《道德经》是老君真实经旨,其余皆后人造作演说。多有低毁释教,偷窃佛语。……及令张天师、郊真人、李真人、杜真人试之于火,皆求哀请命,自称伪妄,不敢试验。
  可知“戊午之辩”虽以公开、公平、公正面目开始,结束时却杀气腾腾。戊午论辩23年以后,还有一段后话。至元十八年(1281)忽必烈成为大汗以后,佛徒势力大盛,曾经不依不饶,务必斩草除根,将《化胡经》版销毁干净,同时夺回市区的庙宇及庙产,故忽必烈再颁严令,将天下违禁之道教经文及刻版,集中于大都悯忠寺焚毁一空。但全真道仍然不死心,至元二十一年(1284),长春宫(即今白云观,为全真道丘处机祖庭)王志真状告“奉福寺渊僧录使令小和尚马戒显放火烧讫本宫仓库房舍,及盛放米粮三千九百余石,并油面盐粉”。但是主审官吏都偏袒佛徒,认为“先生与和尚争夺的观院其间聚着五百个来,先生把着棍棒打和尚每来,他每教法里不行胡做呵,那里有那般体例。前京兆府地面里,王祖师庵头聚着人,众生歹心来。如今这先生每又那般胡行有,这先生每明白招来了”。看来两教还曾真的动棍动棒,大打出手,最后判决道教再次大败:“正典刑二名:教令虚指渊僧录放火犯人提点甘志泉,虚拿马戒显放火贼人知宫王志真。割耳朵鼻子一名:添写状情节人提点蔡志祥。流于边远六名。到底还是以流血方式结束了这场论辩。
  经此一役,全真道势力一落千丈,带掣得整个道教在忽必烈时代以后气象都不振。惟有龙虎宗“驻京办事处主任”张留孙以接近天咫的机会自创“玄教”,算是为正一派留下一点体面。《全元散曲》载有一首全真道士作的散曲,表达了他们的落拓情怀,也道出了他们的后世处境:
  【正宫·端正好】撇了是和非,掉了争和斗,把俺这心猿意马牢收。我则待舞西风两叶宽袍袖,看日月搬昏昼。
  【滚绣球】千家饭足可求,百袖衣不害羞,问什么破漫漫遮着皮肉,傲人间伯子公侯。我则待闲遥遥唱个道情,醉酸酸的打个稽首,抄化圣汤 仙酒。攀杖瓢钵便是俺的行头。我则待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无钱明日求,到大来散祖无忧。
  二、“三教论衡”到“三教圆融”
  “三教论衡”是从北朝到隋唐流行的一项宫廷制度。陈寅惜曾言:
  南北朝时,即有儒释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国家有庆典,则召三教之学士,讲论于殿庭,是其一例。故自晋至今,言中国之思想,可以儒释道三教代表之。此虽通俗之谈,然稽之旧史之事实,验以今世之人情,则是三教之说,要为不易之论。
  据载,晋惠帝时即有道士王浮与沙门帛远争邪正,王浮附会襄楷上汉恒帝书中“或言老子人夷狄为浮屠”之说,造《老子化胡经》以起衅端。这个辩论一直延续到唐代犹未止息。从儒家正统看来,自两汉之“独尊儒术”到两宋之理学昌明,恰好是一轮“正反合”钱钟书曾言:
  三家势成鼎足,其中之一家遂得如武步说韩信所谓:“足下右投则汉王胜,左投则项王胜。”然儒往往兼攻二氏;而二氏未尝合力攻儒者,则因儒为国家典学,自恃根深基固,名正言顺,二氏亦知其不可动摇也。
  中晚唐至五代两宋三教所以能够呈调和态势,大率而言原因有三:一是经唐武宗灭佛,佛教虽然衰而后振,但气势已受到抑制,大不如前;二是禅宗以彻底本土化佛教的面目于“安史之乱”后崛起,不落言荃,不立文字,破除繁琐仪轨,提倡自食其力,使西来佛教声势大为衰减;三是印度佛教已显衰落,不能以新的思想文化、形式逻辑、新鲜仪轨和杰出人才接济中土。而儒家反以韩愈开创“新儒学”奠定了两宋理学基础,两宋由于君主崇信道教,并加以“儒学宗教化”的行政措施,使道教更上层楼,尤其是南宋孝宗亲撰《三教论》,使三教的和谐发展达到了一个新的平衡点。
  但是金国崇信佛教,且因民族隔阂,社会矛盾加剧,致使金朝末年全真道在北部中国初起,在汉民族地区发展极快。全真道的创始人王苗虽然也主“三教合一”,但是,在他的设计中是以道教为首统领三教的,如在《金关玉锁诀》中虽然也说“三教者,不离真道也。喻日:似一根树生三枝也”,但又言“太上为主,释迎为宗,夫子为科牌”。丘处机的风云际会又有所!不同,他在去见成吉思汗途中曾有《题阎立本<太上过关图)》诗,即言:
  蜀郡西游日,函关东别时。群胡皆稽首,大’道复开基。已有混一天下,独领风骚之志。及至得领管理“天下出家人”,全真道终于达到了世俗权力的巅峰。在这种乐观情绪的鼓舞下,道徒依仗成吉思汗圣旨碑“达磨东迈,元印法以传心;老子西行,或化胡而成道”;语,’每以丘处机曾经锡诏,西游雪山,游说成吉思汗事,比喻为“老子西行化胡”。其间当然寓有夸张道行,贬抑佛徒的得意;亦有借此定于一尊,以便长期控制世俗宗教社会的打算。由于宋徽宗时所修《政和道藏》及金大定所修《大金玄都道藏》都已毁于火灾兵资,于是,丘处机慨然有重修《道藏》之举,并受到朝臣赞助,丞相胡公(天禄)闻而悦之,倾白金千两,以为创始之费”。时在窝阔台九年(1237) 。历时八年,刊成《大元玄都道藏》七千八百余卷。并从中抽出《化胡经》及据此演绎的《老子八十一化图》,印制成单行本广为散发,虽日“托古”,实寓“颂今”,自高门墙,成为诱发“戊午之辩”的导火索。
  元代佛教得到了藏密的大力接济,所奉教义亦与唐宋以来颇有不同,设像也异于往昔,教风因之大变。密宗自唐代传人便有护法神毗沙门天王(道教偷作“托塔李天王”者),“其旨将以摧群魔,护佛事,善善恶恶,保绥斯人”着称于世,元初帝师八思巴更为忽必烈设“镇伏邪魔获安国刹”的盛大法会,尝以关羽为“监坛”。颇疑这个法会,即为藏密崇奉毗沙门天王的仪式。
  明王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建立在自觉“民族主义”诉求基础上的政权,道教亦黄缘附势,攀扯明廷,重新进入新一轮政治中心。尤以嘉靖一朝圣眷甚宠,嘉靖三十五年(1556)道士陶仲文任少保、礼部尚书,又加少傅,封恭诚伯,岁禄一千二百石时,曾奏封朱厚熄父母及本人以眩人眼目的道教封号故当此际,道士炎势熏灼,故态复萌。吴承恩时年五十七岁,已是进人创作小说《西游记》的背景年代了。今观明朝皇室尊崇的道教神抵,如永乐朝的真武、二徐(洪恩真君),嘉靖朝的关羽,均未出现在吴承恩《西游记》嬉笑怒骂的描述之中,不为无因。
  三、《西游记》中佛道两教的赌斗争胜
  随着480多座寺院从道士手中夺回,并树立忽必烈白话圣旨碑述其端末,“说谎捏合底先生每”赌斗失败、被当场剃发的故事自然会流传民间,惟无实据证明是以何种形态出现。倒是朝鲜出版之《朴通事谚解》提到孙悟空在车迟国与伯眼大仙赌斗,或者就是《西游记》流传中出现“佛道之争”的雏形:
  叹西游记》热闹,闷时节好看。有唐三藏引孙行者到车迟国,和伯眼大仙斗圣的,你知道么?”“你说我听。”“唐僧往西天取经去时节,到一个城子,唤做车迟国。那国王好善,恭敬佛法。国中有一个先生,唤伯眼,外名唤烧金子道人。(《西游记》云:有一个先生到车迟国,吹口气,以砖瓦皆化为金,惊动国王,拜为国师,号伯眼大仙。)见国王敬佛法,便使黑心,要灭佛教,但见和尚,拿着曳车解锯,起盖三清大殿,如此定害三宝……(伯眼时唐僧说):‘咱两个对君王面前斗圣,那一个输了时,强的上拜为师傅。’唐僧道:‘那般着。’伯眼道:‘起头坐静,第二柜中猜物,第三滚油洗澡,第四割头再接。
  从现有资料看来,唐宋有关“玄奖取经”传说的小说、戏曲、壁画、雕刻等,均未涉及佛道论争、赌斗争胜的故事。《朴通事谚解》据说是“(朝鲜李氏王朝)世宗朝有日崔世珍者,取《朴通事》一册,谚而解艺。按朝鲜世宗李掏在位相当于明代永乐十六年至景泰元年(1418一1450)。赵景深《谈<西游记平话>残文》则认为“约刊于元代”。而新近韩国翰林大学金敏镐教授的论文《(西游记)在韩国》,则言此系“至正七年(1347年)”所作,此距“戊午论辩”尚不足90年。无论如何,其中引用的佛道赌斗故事来源应当更早,无疑为元人传述。
  读者当能忆及吴承恩在《西游记》第四十四回《法身元运逢车力心正妖邪度脊关》、四十五回《三清观大圣留名车迟国猴王显法》及四十六回《外道弄强欺正法心猿显圣灭诸邪》三个回目中,将佛道两教的“车迟国斗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众僧滴泪道:“我们这一国君王,偏心无道,只喜得是老爷等辈,恼的是我们佛子。”行者道:“为何来?”众僧道:“只因呼风唤雨,三个仙长来此处,灭了我等,哄信君王,把我们寺拆了,度碟追了,不放归乡,亦不许补役当差,踢与那仙长家使用,苦楚难当!但有个游方道者至此,即请拜王领赏。若是和尚来,不分远近,就拿来与仙长家佣工。”行者道:“想必那道士还有甚么巧法术,诱了君王。若只是呼风唤雨,也都是傍门小法术耳,安能动得君心?”众僧道:“他会传砂炼汞,打坐存神,点水为油,点石成金。如今兴盖三清观宇,对天地昼夜看经忏悔,祈君王万年不老,所以就把君心惑动了。”
  《至元辨伪录》卷之三曾控诉言:
  (丘处机见成吉思汗后)既而东回表求牌符,自出师号,私给观额;自填圣旨,谩昧主上。独免丘公门人科役,不及僧人及余道众。古无体例之事,志欲施行。……回至宣德等州,屈僧人迎拜。后至燕城,左右鼓奖,持力侵占,使道徒王伯平0从数十,悬牌出入,驰跃诸州,便欲通管僧尼。丘公自往蓟州,特开圣旨,抑欲追摄。甘泉本无玄,和尚望其屈节,竟不能行。西京天城,毁夫子庙为文成观,景州夺龙角山,贾先生改为冲虚观:
  此下还详列了全真道士的种种劣迹,无异于“秋后算账”的清单。当时佛教散播于民间的此类事件一定还有许多,不难衍为传说。而当嘉靖之时,道士虽接受教训,未如前代擅毁佛寺,但明代锦衣卫快手之骄横,东厂缉事之滥捕,也是于史有名的,所谓“且莫说是和尚,就是剪鬃、秃子、毛稀的,都也难逃”,盖为写实。又孙悟空打死监工道士后:
  那滩上僧人远远望见他打杀了两个道士,丢了车儿,跑将上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打杀皇亲了!”行者道:“那个是皇亲?”众僧把他簸箕阵围了,道:“他师父上殿不参王,下殿不辞主,朝廷常称做国师兄长先生。”
  亦与邵元节、陶仲文之流在嘉靖朝廷的炎势庶几似之。尽管如此,《西游记》也没有放过对于僧徒的挖苦。正是钱钟书所言儒家“兼攻二氏”。如孙悟空假说有亲作了游方和尚,五百僧徒争欲相认:
  行者认了一会,呵呵笑将起来,众僧道:“老爷不认亲,知何发笑?”行者道:“你们知我笑甚么?笑你这些和尚全不长俊!父母生下你来,皆因命犯华盖,妨爷克娘,或是不招姊妹,才把你舍断了出家。你怎的不遵三宝,不敬佛法,不去看经拜忏,却怎么与道士佣工,作奴碑使唤?”
  可谓嬉笑怒骂,于释家“三宝”毫不留情。至于车迟国之佛道种种赌斗,盖亦有自:“祈雨”本中土“岳读崇拜”之遗风,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已记叙了西汉四月立夏日求雨的仪典。而天竺、西域因物候不同,原无此俗。但在唐代的“三教论衡”中,佛教亦不甘后人,将《妙法莲华经》和《华严经》中之八位或十位“龙王”也以中国式的解释加人竞争。《法苑珠林》谓:
  《分别功德论》:雨有三种:天雨细雾,龙雨甚粗。喜则和润,咳则雷电。阿修罗为共帝释斗,亦能降雨,粗细不定。
  “坐静”本北禅神秀一派的功法,“猜物”乃中土术士之小技,“割头”或为西域魔术幻术之一种,“滚油洗澡”殆“人火不焚”一类,原亦幻术,故不能耐久。组合于此,仅发一嚎。
  又赵景深还提到一部《销释真空宝卷》,其中有数句:
  灭法国,显神通,僧道斗圣;勇师力,降邪魔,披剃为僧。怀疑亦是“元末明初的作品”。也涉及到佛道争胜的问题,但语焉不详,究竟是将道士“披剃为僧”呢,还是其他?但吴承恩在第八十四回《难灭伽持圆大觉法王成正体天然》中叙“灭法国”却直截了当地叙述说:“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鼓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于是孙猴儿夜半人城,化身千亿,将国王及宫内大臣武将统统剃成秃瓢儿,醒来不得不举国饭依佛门,国号亦改作“钦法国”。通篇叙述简略,却丝毫未及“僧道斗圣”之事。也许是为了在写作上避免民间说部见好又来,“趁热档子再来一个”之通弊。
  至于车迟国“虎力”、“鹿力”、“羊力”三大仙,其实并非出自道教,反而应当出于佛教早期传法所借鬼神。当时佛教所谓山精野怪有今人不可思议者。钱钟书引释宝林《檄太山文》时尝言:
  《檄》引《黄罗子经玄中记》曰:“夫自称山岳神者,必是蟒蛇;自称江海神者,必是奄毫鱼鳖泊称天地父母神者,必是猫狸野兽;自称将军神者,必是熊黑虎豹;自称仕人神者,必是猿猴伽攫;自称宅舍神者,必是犬羊猪犊、门户井灶破器之属”;皆兽或器物也,人之强死为厉、游魂为变,不与焉。《抱朴子》内篇《登涉》:“山中夜见胡人者,铜铁之精也。山中寅日有自称虞吏者,虎也”云云,《摩何止观》卷八记“时媚鬼”:“寅有三:初是狸,次是豹,次是虎;卯有三:孤、兔、貉”云云,均可与此《檄》所引相发明。
  中国早期禅僧南行传法行径,与印度佛教头陀行或苦行者相同,他们隐于岩谷、林间,常与泉石草木为伍,并自言能够摈除鬼魅,役使猛虎壮蛇,抵御无头之鬼与天魔之女,正与智领之传法荆州、建寺玉泉一脉相承。在佛徒早期传法中借助原始信仰与地方势力争夺地盘的阶段,自然有艰苦卓绝之行,但也不排除夸张佛力的虚构故事,此亦后世《西游记》描述唐僧求法经历之张本。
  扩而言之,其实《西游记》最为着名的“大闹天宫”,未尝不可以看做是另一类的佛道赌斗。盖因孙猴儿乃天产石猴,无父无母,无宗无派,自号“齐天大圣”,独立于佛道二教。道教神谱之玉皇天宫企图派出本系神将收服不果,转而赐封,复因搅乱蟠桃盛会,反下天界,集合无宗无派之毛毛神对抗天庭。经与哪叱、二郎神赌斗被擒,历遍仙家九转丹鼎、不死仙桃,遂成不坏之身。道教能力已然近尽,尚不足以制服,于是搬请西方如来再度与孙猴赌斗,最后以佛指在空间的无限延伸,降服猴王。一般而言,道家善述时间维度之无穷,而佛教西来,地理视野广阔,故特擅长空间维度之无限。至于唐僧等众一路西行,遭遇无数妖魔鬼怪,渊源亦有佛有道,其中变化分身、法门秘械、独派宝器、现大神通、具大法力等等,更是随着佛经翻译刺激发展起来的想像力,复由魏晋志怪和唐人小说圆饰之后,传布于儒士文人之间。
  胡适曾试图列出《西游记》“八十一难”的四个来源,包括“玄类本传里的记载”、“南宋或元初的《唐三藏取经诗话》和金元戏剧里的《唐三藏取经故事》”、“《华严经》的最后一大部分”,但最后承认:
  三个来源都不能供给八十一难的材料,至多也不过供给许多暗示,或供给一小部分的材料。我们可以说《西游记》的八十一难大部分是着者想像出来的,想出这许多妖怪灾难。
  我以为,《西游记》及同期类似之《封神演义》至今仍以想像力之大胆、丰赡、诡异独立于中国小说史,为后世写实小说望尘莫及,并非“着者想像”一语所能概括殆尽,实与历代“三教论衡”之思想文化大环境枚关。事涉甚广,不能尽述,以侯异日成书畅论。
  作者:胡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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