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强 李彦

一、引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韵散结合是中国古代章回体小说的典型特点它主要是指小说在散文叙述中掺杂韵文（诗、词、歌、赋）的形式，从而使小说在整体上呈现为一种韵散结合、参差错落的语体面貌《西游记》中借用的诗词多达750余首，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中用韵最多的小说尽管这些诗词没有刻意凸显本身诗的气质，也无独立意义可言，但它们在增强叙事力量、推动故事情节和渲染小说气氛上起着重要的作用，因此小说中（指《西游记》）的诗是整体的一部分，不可须臾离这些诗有如宋元山水画，在具体与想象的精致结合中具现千岩万壑（余国藩，2006266）1942年，由韦利 (Arthur Waley)翻译的《西游记》节译本《猴》（Monkey）[1]由伦敦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有限公司（George Allen & UnwinLTD）出版，吊诡的是，因中国诗歌英译而著称的韦利却对原著大部分诗词进行了删减余国藩对韦利的这一做法曾如此评论道最令人遗憾的是，在中国诗歌翻译上天赋异禀、贡献卓越的韦利删掉了原著中的大约750首诗词这不仅扭曲了《西游记》基本的文学形式，而且作品语言中曾吸引数代中国读者的叙事活力和描述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也丢失了（Yu，20165-6）其中，有两点需要指出的是首先，在韦利所节译《西游记》原著的三十回中，总共出现诗词233首，而非750余首；其次，韦利并没有全部删除这750余首诗词，那么韦利是如何处理这233首诗词的呢？根据笔者统计，在韦利译本中，韦利共删减其中的196首诗词，而18首[2]在译本中以英语诗歌的形式出现，而以化韵为散的形式出现的为26首韦利因中国古典诗歌英译而声名远播，那么我们不禁要问，他却为何选择对原著中的绝大部分诗词略而不译？而他之所以选择保留18首诗词的原因又是什么？这是本文需要探讨的问题在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首先需要考察小说中诗词的功能和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二、《西游记》中诗词的功能及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夏志清认为，在中国文学的传统中，吴承恩是最擅长于叙事写景的诗人中的一位（Hsia，1968120）然而，若以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写景传统观念来衡量，小说中的多数诗词确实不足以纳入一流的行列，因为这些诗词的形象感太强，而且往往不加以任何修饰作者的语言太过直截了当，大胆剥露，因而难以具有渲染性是暗示性，缺少大部分中国抒情诗人所珍惜、所表现在诗中的那种缥缈的隐喻特质（余国藩，2006262）然而，这些诗词的穿插不仅调节了叙事节奏，也提醒读者，《西游记》是一个奇妙的神话故事，更是一则深奥的宗教寓言（苏艳，2009）因此，这些诗词是小说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小说中的诗词大致分为四种类型一是景色及事物描述，这包括对四时景色、斗法场面、兵器的描写；二是评论情节进展和人物个性；三是用作对话的韵文；四是关于佛教、道教的宗教诗词而小说中的这些韵文往往涵盖着大量的术语、典故，这着实让译者头疼不已，余国藩就曾对小说中诗词的翻译叫苦不迭，由于《西游记》充满插诗，体裁又繁复多变，篇幅长短不一，所以译者要面对棘手的问题，首先便在数量庞大的诗行中显现出来不用说别的，光是各诗字词的确切涵义，就够叫人受苦受难了为数更多的专有名词，更是折煞人也（余国藩，2006319）可以说，《西游记》中的这些数目庞大、题材多样的诗词对任何译者来讲都是巨大的挑战然而有一点我们必须要意识到，尽管小说中夹杂的诗词着实较难翻译，然而这并不意味着韦利没有准确传达它们内涵的能力韦利所译的中国古典诗歌在英语世界大受欢迎，其翻译水准更是得到广泛的赞誉；另外，单从他在《猴》中所译的诗词来看，其翻译水平也是颇具功力也就是说，对韦利而言，尽量忽略原著大量诗词的翻译，并非其能力不足，而是在当时历史语境下做出的自觉文化选择

三、韦利对《西游记》诗词大量删减的原因探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虽然韦利并没有对原著绝大多数诗词进行删减的原因予以太多说明，只是在译本前言中简单地表示将小说中多数作为附带性的诗篇删减了，因为这些诗篇译成英语后会显得异常糟糕（笔者译）（Waley，19429）韦利之所以尽量避开小说中的诗词，而选择少译、不译、甚至化韵为散的翻译策略，我们认为主要有四个原因一是韦利对中国诗歌的整体认知；二是受译者中国诗歌翻译原则的影响；三是考虑到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四是韦利对该小说性质的定位

1. 韦利对中国诗歌的整体认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1. 韦利不仅翻译了大量的中国古代诗歌，而且对白居易、李白、袁枚这三位诗人有着专门的研究在广泛的翻译实践和的研究过程中，形成了他对中国诗歌的整体认知和独特见解韦利翻译的中国诗歌在题材上异常广泛，从《诗经》到《楚辞》，从汉魏六朝辞赋、民歌到唐宋时代的诗歌，都曾留下了他美妙的译笔不过整体而言，韦利所译诗歌主要以宋代以前为主在语言风格上，韦利推崇简洁明快、富有韵味、不求华丽辞藻的古诗，他对白居易的诗作可谓情有独钟，原因就在于其诗歌简洁、适合直译的特质韦利甚至专门研究过清代诗人袁枚，原因在于他的诗歌风格与白居易的作品非常相似在《中国诗歌的兴起与发展》（The Rise and Progress of Chinese Poetry）这篇文章中，韦利对《诗经》、《楚辞》、汉赋、吴歌、唐诗、宋词做了简要的介绍，在韦利看来，宋代诗人在诗歌创作技巧的原创性上不及前代诗人，他们把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对诗歌形式的追求上（笔者译）（Waley，191931）在宋代诗人中，他最为推崇苏轼的诗作，称其足以与前代诗人的诗篇相媲美（笔者译，同上）即使如此，韦利在《一百七十首中国诗歌》[③]（AHundredandSeventyChinesePoems）中只是选取翻译了他的一首诗歌而已（《洗儿戏作》）由此可见，韦利对宋代诗歌并不重视，而在这篇文章中他对明代诗人更是只字未提因此我们认为，韦利对中国诗歌的整体理解很可能会对《西游记》中诗词的翻译产生影响首先，小说中的诗歌属于明代作品，正是韦利认为中国诗歌水平处于每况愈下的时代，在韦利为数众多的中国古诗英译作品中，他翻译过的明代诗歌屈指可数（比如，冯梦龙的《南仙吕入双调·江儿水·偶述》与陈子龙的《小车行》）其次，韦利对吴承恩的诗歌水平并不欣赏在译本前言中首先对吴承恩做了简单的介绍，作为诗人，他小有名气，在明诗集和淮安地方志中收录了他一些极其平庸普通的诗作（笔者译）（Waley，19429），韦利用极其平庸普通（rather commonplace）来形容吴承恩的诗作，可见他对吴承恩诗歌水平评价并不高，而他的观点很可能会影响他对《西游记》中的诗歌看法，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韦利对原著绝大部分诗歌避而不译的原因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2. 韦利的诗歌翻译原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韦利在《一百七十首中国诗歌》中的前言部分曾撰写翻译方法（The Method of Translation）一文，从中详细论述了自己的诗歌翻译原则与标准他首先说，人们普遍相，如果通过直译的方法翻译诗歌，那么原诗的韵味将会荡然无存，事实也往往如此然而，韦利接着指出，正因为如此，我不再尝试去翻译那些同样具有吸引力、但却无法直译的作品因此，我的目标是直译，而非释意不仅如此，他坚选集中的译作保留了汉语诗歌的基本特征（笔者译）（Waley，191931）可见，韦利在选择翻译中国古诗时存在着鲜明的主观色彩他所选择翻译的，都是那些他认为既可以直译、而又不失之为诗的作品（吴伏生，2012213）此后，他在《中国诗选》（Chinese Poems）的序言中再次做出声明此书并不是一本中国诗歌的完整选集，我所选录的的诗歌恰好具备直译的特性，并在翻译之后仍可被视作文学翻译作品我之所以选择如此多白居易的诗歌原因在于在中国古代主要诗人中，他的诗歌最具有可译性（笔者译）（Waley，19465-6）韦利的这种翻译思想在《猴》中得到彰显，除了翻译出小说中的11首诗词之外，韦利还翻译了一些小说中零星出现的五言、七言的两句诗行，比如第五回，孙悟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再比如第三十八回八戒在悟空的诱骗下去井底寻宝，此处有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等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诗句简单易懂、而经过翻译后仍旧保留着原诗的韵味，这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译者直译性的诗歌翻译理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对中国古典诗歌中大量使用典故的习惯，韦利颇具微词他不仅称之为恶癖（vice），并且声称它完全毁掉了中国诗歌（Waley，191921）韦利的说法虽然太过偏激，但是也存在着一定的合理性古诗中存在的大量典故晦涩难懂，对我们中国现代读者来讲也是困难重重韦利的译作主要面向英语世界的普通读者，对他们而言，这些典故经由翻译在理解上可谓是难上加难正因为如此，韦利在选择中国古诗英译时倾向于回避那些偏爱用典的诗人和诗作他在《袁枚一位18世纪的中国诗人》（Yuan Mei: The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Poet）中曾指出我尽量回避了那些用典过多的诗歌，因为当读者集中全部精力读完那些对典故的必要解释后，他很可能已经失去了读诗的心情，并因而把诗作当作文献一样来阅读（笔者译）（Waley，1956105）因此，韦利对典故近乎深恶痛绝的思想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对《西游记》中诗词的选择小说中的出现的诗词涵盖内容较为广泛，蕴含着丰富的文化知识与典故，如果韦利将它们全部译出，这需要在译文中添加大量的注释，这与韦利本人的翻译观念恰好相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3. 为目的语读者服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308.html

韦利不仅在翻译中国文学作品上取得了卓然的成就，而且他也为推动日本文学走向世界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值得注意的是，韦利在翻译日本古典名著《源氏物语》（The Tale of Genji）时，同样删除了大部分散布在原著中的数百首诗歌，他在序言中也没有透露对原著大部分诗歌进行删减的原因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从韦利为哈罗德·艾克敦（Harold Acton）与李宜燮（Lee Yi-Hsieh）翻译的《胶与漆四则警世故事》[④]（Glue and LacquerFour Cautionary Tales）的所作的序言中洞晓原因，他指出中国古典小说里所夹杂的这些诗歌几乎是不可译的，尤其是那些描述类的韵文，因此译者们（包括艾克敦）不得不采取大量删减这些诗歌的策略（笔者译）（Waley，1947ix-x）从中我们不难看出，这则序言也在一定程度上道出了韦利删减《西游记》（乃至《源氏物语》）中的绝大多数韵文的原因，那就是他十分重视目的语读者的阅读习惯和接受能力

须知，韦利对《西游记》中韵文的大量删除并不意味着对这一形式的否定韦利在译文中一方面选择了部分他认为可译的诗歌，这样译本既保留了韵散结合的形式，同时又给英语读者带来了全新的文学形式而另一方面，由于《西游记》中一些诗歌起着重要的连接、解释、说明作用，如果将它们删除，势必会影响译文的流畅性，因此韦利对部分诗歌采取了化韵为散的措施以《西游记》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知（韦利译本第二十八章）中唐僧师徒渡船过凌云仙渡为例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长老见了大惊，行者笑道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八戒也道是你是你！沙僧拍着手也道是你是你！那撑船的打着子也说那是你！可贺可贺！(2013755)在此处文字中，我们很难理解为何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以及接引佛祖看到唐僧的尸体反而向其祝贺的原因紧接着通过一段韵文道出了原因脱却胎胞骨肉身，相亲相爱是元神今朝行满方成佛，洗净当年六六尘（2013755）He haddiscarded his earthly body; he was cleansed from the corruption of the senses,from the fleshly inheritance of those bygone years. His was now thetranscendent wisdom that leads to the Further Shore, the mastery that knows nobounds.(1942282)此处韦利将这段解释唐僧脱胎换骨的韵文化为普通文字，将其融合在译文中，清晰地向译文读者阐释了可贺原因从这则例子中我们可以看到，韦利有着清醒的读者意识他化韵为散的翻译策略不仅使译文流畅通顺，同时也避免了译文中因过多韵文的存在而造成英语读者不适应的困扰

4. 淡化宗教色彩，折射现实韦利对小说的定位

《西游记》中蕴含着大量与宗教相关的诗词，如何处理这些诗词，成为译者亟待解决的问题关于《西游记》思想内涵，历史上有过远比其它小说分歧更大的解读在清代学者眼中，《西游记》几乎可以作为一本宗教手册，刘一明在《西游原旨序》中断言其书阐三教一家之理，传性命双修之道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刘一明，199331-33）此后，陈士斌在《西游真诠》中以仙家大道的道教观念予以阐释（刘萌柏，1990609-610），而张书绅的《西游记总论》从儒学角度解读这部小说只是教人诚心以学，不要退悔此其大略也（朱一玄，2012322）

1923年，胡适发表了颇有影响的《<西游记>考证》一文，他指出这部《西游记》至多不过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说，神话小说；他并没有什么微妙的意思，他至多不过有一点爱骂人的玩世主义（胡适，2006251）韦利的《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胡适的影响由于他的论述，并且通过韦利出色的署名为《美猴王》英译本，使这一观点也支配了小说在西方的声誉（浦安迪，2015201-202）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韦利翻译所用的《西游记》底本乃是上海亚东图书馆于 1921年出版的《西游记》其实，如果只是将译本中的这几则故事翻译出来，韦利大可选择《西游证道书》作为翻译底本，因为与亚东版《西游记》相比，这个版本文字较为简略，更是删去了小说中的多数诗词韵文然而，《西游证道书》所阐释的是仙佛同源的宗教思想，同时认定这部小说的作者为邱处机，这些都是胡适所否定的，韦利在《猴》的封面注明原著作者为吴承恩，这是译者受胡适这篇考证论文影响的表现之一其次，胡适为1943年美国丛树出版社（GrovePress）再版的《猴》作序，重申了他对《西游记》的看法并不存在佛、道、儒点评者的寓言阐释，《西游记》仅仅是一部幽默小说，它蕴含深意的一派胡言（profoundnonsense）与和善的讽刺，令人愉悦（Hu Shih，19435）韦利对这部小说的评价也颇受胡适讽刺说的影响，他在序言中写道《西游记》集民间文学、寓言、宗教、历史、反官僚政治的讽刺文学和纯诗于一体故事中的官僚是天上的仙人，人们很容易认为其讽刺对象是宗教而不是官僚然而在中国，人们普遍认为上天的等级社会就是人世间政府的复品（笔者译）（Waley，19429-10）从上述文字可以看到，韦利承认这部小说中蕴含着宗教成分，然而其实际矛头却是以神仙世界为载体对人世间政府进行讽刺与批判既然神话世界只是一个载体，那么依托于这个世界的佛教、道教内涵必然会大打折扣，因为小说的重心是向现实倾斜（胡淳艳，2013261）

译者选择在二战期间翻译《西游记》，无疑给这个译本涂抹上了浓厚的现实色彩在《猴》中出现的妖魔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发动战争、荼毒平民的战争发起者，而在译本中，通过保留孙悟空降妖除魔的精彩片段，塑造了孙悟空正义、勇敢、无畏的英雄形象，他以叱咤风云的战斗姿态在乌鸡国、车迟国、通天河降妖除魔、匡危扶正，使这些国家（家庭）重新获得安宁，而这正是当时英国人民所无限期待的生活这一点我们可以从英国诗人伊迪丝·西特威尔（EdithSitwell）给韦利的中洞见端倪《猴》给我一种必读之而后快的感觉，它让我内心兴奋，同时又赋予我内心的宁静感但是当从《猴》这本书回返到现实生活，就会发现人们正在把这个世界变得丑陋无比（Morris，197097）

毕竟，《西游记》蕴含着丰富的宗教词汇，它不仅涉及中国佛教的禅、净土、《心经》等佛教词汇，而道教词汇诸如五行相克、婴儿、姹女、龙虎、泥丸也是遍布全书，而原著中存在着诸多与此相关的诗词事实上，韦利对佛教禅宗、道教颇有研究，他完全可以将这些宗教类诗歌准确地译出，然而从译本来看，他却无意凸显原著的宗教色彩比如吴承恩运用基于阴阳五行、道家炼丹术语来指称故事中的几位中心人物，如他用金公代指孙悟空，木母喻指猪八戒，刀圭指称沙僧道家文化中的五行相克观念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比如第十九回孙悟空计收猪八戒、第二十二回八戒大战流沙河中，小说用分别用一段诗歌金性刚强能克木，心猿降得木龙归、只因木母克刀圭，致令两下相战触来证明金克木、木克土的原则，韦利则将这些蕴含道教色彩的诗词全部删除由此我们可以看到，与传递小说的宗教思想相比，韦利更注重《猴》所反映的现实色彩，他希望借助这部译作来控诉现实，并期待出现孙悟空式的英雄来荡妖除魔，还人间一片净土

四、韦利对《西游记》中诗词的英译保留

纵观韦利的整个译本，还是有18首诗词以英语诗歌的形式得到了呈现我们可以将这些英译韵文粗略分为两类一是符合韦利直译性翻译观念的诗歌；二是为塑造孙悟空形象而保留的韵文关于第一类诗词已在前文做出了交代，不再赘述就第二类来讲，在韦利译本中所保留的诗词中，有8首直接与孙悟空相关，我们认为这与译者刻意塑造孙悟空英雄形象的目的有着直接的关系想要厘清这个问题，我们首先需要考察《猴》的译介语境

1. 《猴》的译介语境

当一个作品进入世界文学，它就获得了一种新的生命，要想理解这个新生命，我们需要仔细考察作品在译文及新的文化语境中是如何被重构的（David Damrosch，200324）因此，弄清楚翻译的目的以及译文的功能对于译者来言至关重要（JeremyMunday，201479）而翻译目的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受当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影响从1940年9月至1941年5月，伦敦人民深受纳粹德国伦敦大轰炸（TheBlitz）战略计划的荼毒，而韦利正是在这一期间开始着手对《西游记》进行翻译的，其妻子艾莉森·韦利（Alison Waley）曾回忆到在这场战争其间（指第二次世界大战，笔者注），韦利作为战时政府雇员的任务是破译来自远东的情报但当防空警报拉响时，他总会独自留在六楼情报部，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拿出中国古人吴承恩的小说开始翻译（笔者译）（AlisonWaley，197317）

在纳粹的炮火轰击下的英国人民生活艰难，倍受物资匮乏、炮火攻击的煎熬《猴》的出版商乔治·昂温在其作品《一位出版者的真相》（TheTruth About A Publisher）曾指出，此时展现战时个人英雄主义（individualheroism）风采的作品最受大众欢迎（Unwin，1960251）韦利将《西游记》翻译为《猴》（Monkey），这就使小说的叙述重点聚焦到孙悟空身上，而后译者通过有意识地剪裁，通过除妖乌鸡国、显圣车迟国与勇渡通天河这三个片段，成功地塑造了孙悟空法力高强、降妖除魔的英雄形象，而他身上所散发的个人英雄主义风采通过译本中得到了充分体现可以说，此时在英国应运而生的孙悟空在很大程度上迎合了英国读者渴求英雄的心理，《猴》于1942年7月出版后，该译本先后于1942年12月、1943、1944、1945年先后再版能够在二战期间前后五次在英国出版，这足以证明《猴》在当时受读者欢迎的程度

而通过保留与孙悟空相关的诗词，韦利不仅为读者提供了一幅孙悟空不断成长的画面，同时在孙悟空英雄形象的塑造上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2.矛盾的直译性与孙悟空相关的4首长诗的英译保留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译本中与孙悟空直接相关的8首诗歌中，除了4首诗词[⑤]在很大程度上符合韦利直译性的诗歌翻译理念以外，还有4首诗歌较难翻译，这不仅表现在诗歌的长度上，而且在内容上也是充满着翻译难度韦利在译本中对它们的保留似乎与本人的诗歌翻译观念与对小说宗教色彩的淡化似乎发生了矛盾，我们认为，这与韦利刻意塑造孙悟空英雄形象的目的有着直接的关系

在小说第二回拜师学艺这则故事中，菩提祖师向孙悟空传授长生之道的长诗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都来总是精气神，谨固牢藏休漏泄休漏泄，体中藏，汝受吾传道自昌口诀记来多有益，屏除邪欲得清凉得清凉，光皎洁，好向丹台赏明月月藏玉兔日藏乌，自有龟蛇相盘结相盘结，性命坚，却能火里种金莲攒簇五行颠倒用，功完随作佛和仙（201311）这首诗蕴含诸如龟蛇、金莲、攒簇、五行的道教术语，而韦利却出乎意料地对其进行了翻译我们认为，韦利的本意并不是要向英语读者传递深奥难懂的中国道教文化，因为在这首诗的英译中，韦利并没有添加任何注释在这则故事中，孙悟空先后拒绝了菩提祖师拟教他的术、流、静、动等旁门左道，理由就是这些法术无法让他长生不老天资聪颖的孙悟空在祖师传递口诀之后，他自修自练，很快修得长生不老之术，其后又通过菩提老祖的口诀学会了七十二般变化和筋斗云韦利之所以将其翻译，我们认为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这首诗对孙悟空的从猴性转为神性有着重要的作用，有效突出了他身上的传奇色彩；二是作为孙悟空获取长生不老之术这一神技的关键，韦利在译本中保留这首诗也是理所应当的

在原著第7回五行山下定心猿中，孙悟空以一首12行韵文的自述诗来向无所不知的如来佛祖表明自己的出生来历与精神追求天地生成灵混仙，花果山中一老猿 水帘洞里为家业，拜友寻师悟太玄 炼就长生多少法，学来变化广无边 因在凡间嫌地窄，立心端要住瑶天凌霄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201347）在韦利译文中，这些诗行全部予以保留如通过这首诗，我们可以看到孙悟空身上闪耀着平等、自由的精神，他有着强烈的追求个性弘扬、思想解放色彩而孙悟空身上散发出的这种精神与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追求是完全契合的，同时，他不畏强权、敢于挑战、勇往直前的精神也闪耀出耀眼的光芒，这也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韦利对英国战胜强大法西斯德国的心理愿望

在原著第八回观音奉旨上长安这一回中，观音在途中看到困囚五行山的孙悟空，不禁心生感叹，作诗一首堪叹妖猴不奉公，当年狂妄逞英雄欺心搅乱墦桃会，大胆私行兜率宫十万军中无敌手，九重天上有威风自遭我佛如来困，何日舒伸再显功（201356）在译文中，韦利将带有贬义意味的妖猴、狂妄删除，将上述划线的这两行诗合并为一句，将其译为 Longago performed in vain prodigies of valour（1942:83）赫曼斯（Hermans）曾指出改写与社会文化有着重要的关联，因为在不能直接读到某部文学作品该作品不存在的时候，改写就决定了这部作品的‘形象’（Hermans，1999128）经过改写，在译文中观音对孙悟空的不满情绪完全消失，而是转变为对其能力的赞叹（prodigiesof valour）与惋惜（in vain），韦利对孙悟空的青睐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在第三十九回乌鸡国的故事中，孙悟空在与妖怪的交锋中十分冷静，面对妖精扮成的假国王，他故意不拜，以此逗引妖怪对师徒四人发怒此后，妖精诘难假扮行童的真国王，让他供认自己的真实身份这时，孙悟空借用一首十韵诗行一步步揭穿乌鸡国假国王的真面目，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痖家私坏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斋戒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百姓饥荒若倒悬，终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2013297）这与之前收服小白龙、沙僧时毛躁、急于表现的那个孙悟空截然不同，表明出此时他临危不惧、沉稳有度的特点，韦利在译本中也完整地将其翻译后来孙悟空非常适时地推出了真正的国王，最终他成功地战胜了妖怪，帮助乌鸡国国王复位而这个诗行也充分表现出孙悟空面对妖魔时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善救人于危难，除人间不平的侠义行为，这些都是二战时期人们最需要的品质

在译本中大幅度地呈现与孙悟空英雄形象相关的韵文，这也是韦利译笔高超的体现，对这些诗歌的翻译与这部译作的主人公猴形成了有效的呼应，用别样的方式成功地塑造出一个不断成长、同时散发出英雄主义情怀的孙悟空形象

五、结语

韦利因对《西游记》原著诗词的大肆删减而饱受诟病，但是从《西游记》在西方的传播史角度来看，这部译作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正是通过韦利的译作使英语世界的读者对《西游记》中的诗词有了一定程度的和认知，为他们日后接受余国藩和詹纳尔（W. J.F. Jenner）的两个《西游记》全译本做好了铺垫在特定的历史语境下，《猴》在英国乃至西方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对韦利大量删减原著诗词的行为，我们应该以今人的眼光看待，给予译者同情的理解

参考文献

[1]Damrosch, D. What Is World Literature?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24.

[2]Hermans, T. TranslationinSystems:DescriptiveandSystem-orientedApproaches Explained.Manchester: St. Jerome Publishing, 1999:128.

[3]Hsia, C. H. The Classical Chinese Novel: ACritical Introduction.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8: 120.

[4]Hu, S.Introduction to the American Edition, Monkey: Folk Novel of China. NewYork: Grove Press, 1943: 5.

[5]Morris, I. Madly Singing in the MountainsAn Appreciationand Anthology of Arthur Waley. London: George Allen and Unwin Ltd. 1970: 97.

[6]Munday, J. Introducing Translation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Education Press, 2014: 79.

[7]Unwin, S. The Truth about a Publisher, London: George Allen &Unwin, Ltd, 1960: 251.

[8]Waley, A. AHundred and Seventy Chinese Poems. New York: Alfred A. Knopf, 1919: 21, 31.

[9]Waley, A. ChinesePoems. London: GeorgeAllen & Unwin, Ltd, 1946: 5-6.

[10]Waley, A. DearMonkey. Indianapolis&NewYork: The Bo-Merrill Company, abridged by Alison Waley,1973: 17.

[11]Waley, A. Monkey.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Ltd, 1942: 9-10.

[12]Waley, A. Preface to Glue and LacquerFour Cautionary Tales, Trans. Acton, H. &Lee, Y. H. Great Briton: Purnell and Sons Ltd, 1947: ix-x.

[13]Waley, A. YuanMei: The Eighteenth Century Chinese Poet. London: 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56: 105.

[14]Yu, Anthony. C.The journey to the west. Shanghai: Shanghai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16: 5-6.

[15]刘萌柏.《西游记研究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

[16]刘一明. 《西游原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17]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18]胡淳艳. 《<西游记>传播研究》.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3.

[19] [美]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

[20] 吴承恩.《亚东图书馆足本<西游记>》.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3.

[21] 吴伏生. 《汉诗英译研究理雅各、翟理斯、韦利、庞德》.北京学出版社，2012.

[22] 余国藩.《<红楼梦>、<西游记>与其他》.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23] 朱一玄, 刘毓忱编. 《西游记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

本文刊发于《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 18年秋季刊

作者简介:

王文强， 1985年1月，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 研究方向翻译学、比较文学

李彦，1981年10月，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 研究方向翻译学

< style"border-style: solid; border-width: 1px 0 0; border-color: rgba(0,0,0,0.1); -kit-transform-origin: 0 0; -kit-transform: scale(1, 0.5); transform-origin: 0 0; transform: scale(1, 0.5);" size"1" width"33%" />

[①]本文所用的《西游记》版本为2013年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亚东图书馆足本《西游记》，与韦利翻译所用的底本上海亚东图书馆1921年版《古本西游记》在正文文字上完全一致，而英译本为1942年7月由乔治·艾伦与昂温出版有限公司发行的Monkey. 本文关于《西游记》的引文皆出自该作品及英译本，随文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出

[②]需要指出的是，韦利的译文共选择翻译《西游记》节译部分的诗词实则有11首（共完整翻译8首，其余3首均是翻译了一部分），而译本中出现的其它7首并非原著里的诗词，它们多为五言、七言诗行、联语等具备直译性特点的非完整诗词韵文形式

[③]该译作封面上著有汉字古今诗赋

[④]即《醒世恒言》

[⑤]韦利在译本中保留的其它四首与孙悟空相关的诗歌为第五回，孙悟空不理会九曜星的挑战，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诗酒且图今日乐，功名休问几时成第三十七回，孙悟空见乌鸡国宫中妖气纷纷，赋诗一首曰若是真王登宝座，自有祥光五色云；只因妖怪侵龙位，腾腾黑气锁金门第三十八回，孙悟空面对破败的御花园，赋诗曰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尚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蘼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韦利保留了上述划线部分的英译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尽管第四首诗歌颇长，然而其语言直白、不加修饰，而且不包含韦利深恶痛疾的典故，因此可以说具备较强的可译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