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吕子明诈死荐吴帅 陆伯言称谦犒汉军

 

  却说陆逊以言语来挑逗吕蒙,吕蒙便信他有良谋,求教夺取荆州的妙计。陆逊道:“云长倚恃英雄,自料无敌,所虑者惟都督耳,都督可趁此机会,托疾辞职,以陆口之任让之他人,使他人卑辞赞美关公,以骄其心,彼必尽撤荆州之兵,以向樊城。若荆州无备,用一旅之师,别出奇计以袭人,则荆州在掌握之中矣。”
  吕蒙听了大喜,“真良策也!”
  君臣三人正在高兴之际,闻报满宠求见。孙权对吕蒙和陆逊看了一看,意思是:曹操连打了几次败仗,今日必定又来相约起兵。吕蒙和陆逊对他会意地笑了一笑,意思是只管按计而行。孙权遂吩咐内堂召见。
  满宠奉了曹操之命,沿途并无耽搁,到了南京,只见倾城都是白布素装,暗暗想道:我的人也真晦气,来两趟东吴遇到两趟办丧事。前次死的是都督鲁子敬,今日不知是哪一位要人,看这排场白茫茫一片,就差地上没铺白布,身价一定还要高。到得官驿之中,方才探知是国太百年了。满宠卸下行囊,安顿已毕,直奔吴侯府而来。
  门公见这位文官的模样似乎见过,便问道:“大夫何人,从何而来?”
  “下官乃魏王驾前大夫满宠,奉命有要事求见吴侯,有劳通禀。”
  无多时,门公传话出来:“吴侯内堂召见。”
  满宠随下人到内堂,见礼已毕,献上曹操的书信。孙权展开信笺略看了一看,暗说:不出吾之所料,前番约期未战,今日又来催讨准信。便道:“请大夫回复魏王,权已定下日期,决不食言。”
  满宠道:“吴侯何日起兵,下官也有个回音。”
  “不须多问,到时便知。”
  满宠细细观察了孙权的神色,见他神态自若,胸有成竹,不像在敷衍自己,便起身告辞,自回宛洛道复命。
  孙权既已决定要夺回荆州,却为什么又不把自己的打算告诉满宠呢?军机大事,理应严守秘密,万一走露了风声,不但荆州愈加戒备森严,而且还有可能使关云长直接与东吴交兵。这样,事情就麻烦得多了。更何况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取下荆州还得看进展情况如何。
  送走了满宠,孙权付给了吕蒙一支将令,又抽出腰间的龙泉宝剑交给他。——江东南面王孙权的宝剑不可出匣,一出匣,必有大事。建安十三年龙泉交付周瑜,火烧赤壁,将曹操的八十三万人乌烧得全军覆没。建安二十四年,宝剑交付吕蒙,白衣渡江,一月之内,关云长身遭擒戮,荆襄九郡尽失。昭烈章武三年,即刘备称帝第三年,宝剑付于陆逊,火烧连营,将刘备七十五万精兵付之一炬。——三人再三约定:绝对保密,切不可走漏消息。
  吕蒙辞别孙权,先回陆口大营。营中文武将他迎入大帐。吕蒙把将令和宝剑在上面供好,然后坐定,向众人宣告道:“大帐众位,本督往秣陵求见吴侯。如今奉命攻打荆州,一统大江南北。”
  这班陆口的文官和武将大多与吕蒙意气相投,主张夺回荆州。今日见上面供着将令和龙泉宝剑,这是奉旨出兵,操演了八年的战将听到这个消息,个个摩拳擦掌,等候着接令发兵。因此,大家的眼睛都注视着吕蒙的脸,希望能接头令,打一个痛快。
  吕蒙又道:“本督探知荆州江边高阜处各有烽火台,城内尚有重兵二十万,襄江水军五万,守备严密,前后呼应。两旁可有妙计否?”
  说到打仗冲锋,不怕死的人有的是,可要是叫他们献出计来,那就寥寥无几了。这一间,把大家问得哑口无言,面面相觑。
  吕蒙见大家一声不响,又补充道:“若道强攻,必是伤亡惨重。吴侯有令,双方不得伤损一兵一将,却要取得荆州。”
  打仗不死人,这几乎太苛刻了一点,众将怎么也想不出好计来。文人吕范道:“谅必都督妙计在胸?”
  吕蒙立即否定道:“本督无计可施。”
  “既是无计,何故接此重任?”
  “回营与众位商议。”
  大家商量来,商量去,想出来的又被否定,不否定的却又违背吴侯的意旨,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就是没有一条可以称得上是妙计的。吕蒙见大家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故意惊慌道:“我一时在吴侯面前劝取荆州,今却如何处置?”遂传令退帐。至次日,大帐上毫无消息。文武得知,吕蒙昨日一晚未睡,寻思无计,急出了一场病来,托病不出。因而一起往内帐来见吕蒙。
  军卒拦住内帐门道:“都督有令,一概不见。”
  文武以为他真的急出了病,暗暗为他焦急。一连三天,既不见吕蒙延医服药,又不见献茶用餐,更不让众文武进见。众人一商议,像吕蒙这种病一定是绝症,理应早日报告吴侯,以免延误。因此写下一封书信,命人星夜赶去秣陵报知吴侯。又过了三天,孙权和陆逊带着吕蒙的儿子吕霸急匆匆地赶到了陆口,其神气好像预料到吕蒙会生这种病的,特意来为他奔丧似的。到大帐上,孙权坐定,急问两旁,“子明病势若何?”
  两旁皆言不轻,就将吕蒙从秣陵赶回陆口大营与大家商议计策的事开始,直说到他六天来不见一人为止。
  孙权道:“禀明都督,权特来敬探子明贵恙。莫非亦不见么?”
  少顷,军卒来复:“都督有言:请吴侯一人进帐。”
  孙权进了内帐,无多片刻又传出话来道:“令陆逊与吕霸进见。”
  文武在外等得焦急万分,弄不清楚吕蒙到底病得如何,他们三人进去以后为什么不见动静。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孙权这才和陆逊回到帐上,两个人的脸上阴雳密布,气色比来时还要难看,大家料知大事不妙。见孙权坐定,文武齐上前拜问道:“主公,都督怎样?”
  孙权摇了一摇头,说道:“孤观子明面赤唇紫,神志不清,非同小可。”
  “理应求医服药。”文武道。
  一旁陆逊接口道:“都督之症谓之‘失魂伤寒’,其病势已沉,恐难救药。待下官开方治之。”
  陆逊目前虽然还未身居要职,但名声久扬,都知道他是个很有才干的能人。只见他走到虎案之前,提笔挥毫,无多时药方开就,吩咐手下即刻配齐煎熬,让吕蒙服下。这一天,孙权和陆逊等人就住在陆口寨中,等候吕蒙的病情好转。一夜无事,众人也略觉宽心。
  第二天一早,孙权坐帐,待文武参见后,命人去内帐探视吕蒙的病情。不料内帐突然传出一阵号陶悲恸之声,见吕霸边哭边夺门而出,奔上大帐哭告道:“吴侯,我家父亲气绝身亡的了。”
  众人听了不觉发楞:前几天还是好端端的,怎么这样快就会咽气的呢?只见吕霸哭得似泪人一般,文武无不动情,一边劝慰吕霸,一边对孙权道:“吴侯,我等速去内帐。”
  吕霸忙道:“众位,我家父亲今晨感到胸闷气塞,预感劫数已尽,故而早有交代:万一不测,只请吴侯入帐,文武不得辄入。”
  文武闻言,只得却步。孙权站起身来,又跟着吕霸进了内帐。须臾,孙权回到大帐,仰天长叹:“公瑾归天有子敬,鲁肃赴阴托子明。今番吕蒙弃尘俗,何卿替代掌帅印?”
  吕霸道:“父亲临行有一言:‘若以伯言代蒙之任,必有所济。’望吴侯熟思。”
  孙权听了此话,虎颜渐开,略作思索道:“昔周公瑾荐鲁子敬以自代,后子敬又荐子明自代,今须荐一才望兼隆者代之为妙。孤今已心乱如麻,既子明荐伯言以自代,孤便从之。”
  两旁文武听说由陆逊来代理陆口都督之职,嘴上不说,脸上不悦者有之,心里不平者有之,以为陆逊年纪太轻,资历又浅,虽然文章有些小名,毕竟是个文儒之辈,打仗用兵实不相称。尤其是一些上了年纪的战将,打了几十年的仗,仅仅也只能站立阶下听从将令,从来没有发号施令统帅过三军,如今见孙权要把兵权交给一个年轻的文墨书生,实在感到不放心。潘璋从旁闪出道:“吴侯,末将以为,当今鼎足三分之势初成,荆州未曾夺取,江东尚在动荡之际,若将大权付于书生,恐难与蜀魏抗衡。请吴侯斟酌。”
  潘璋这么一讲,两旁尽都附和:“请吴侯三思!”
  陆逊忙谢道:“吴侯,某年幼无学,恐不堪重任。”
  孙权道:“子明保卿,必无差错。卿毋庸推辞。”
  “某深恐众位不服耳。”
  孙权当即拜陆逊为大都督,代蒙守陆口。又对众文武道:“孤意已决,不得违抗。否则即以军法治之!”
  众人这才无言。孙权命掌印官将都督的印绶取出,又亲自交给了陆逊。陆逊拜受毕,传令起鼓升帐。顷刻鼓声齐起,文武两旁站立。陆逊中间坐定,孙权上首坐下。文武一齐上前参拜,但神情十分勉强。陆逊并不理睬,自行其事,第一条令就是与吕蒙买棺盛殓,处理善后之事。第二条令是布置各营头扯白布,扬白幡,三军戴孝。那个时期,皇帝去世,天下缟素。主帅身亡,三军戴孝。顷刻之间陆口一片白色,十万吴军的头上都顶着白帽。陆逊的第三条令就是下吕蒙的帅旗,扯陆逊的帅旗。号令发布下去,三军无不遵照执行。
  这一日,陆口上下无人不在忙碌。吕霸浑身粗麻重孝,进进出出,悲声不绝。棺枋抬进内帐,只有吕霸跟了进去。半天过后,十六个心腹手下抬着棺枋出了大营。吕霸在后护卫着同行,孙权与他们同船离了陆口,大船直往秣陵而去。船抵南京,自有人护着孙权回到吴侯府。吕霸将棺枋抬入家中,在大厅上设下一座孝堂,府前扎下素牌楼。吕蒙之妻闻得官人忽然夭折,扶梓痛哭不已,立即换上了素服。吕蒙亡故的噩耗项刻间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南京城,三亲六眷,远朋近邻,纷来沓至,吊唁的有之,帮忙的有之,车马盈门,料理不完的事。上半年鲁肃,八月里国太,九月里吕蒙,短短几个月里连办三桩大白事,南京城就像交的是死运,老是死大人物,弄得百官没精打彩,搞得万民垂头丧气。
  吕蒙府上挂白幡,最伤心的自然是他的妻子,在灵前哭得死去活来。吕霸见母亲哭得这般模样,怎不痛心?边劝边扶着她到房里歇息。不料进得房里一看,只见吕蒙精神抖擞坐在那里发笑。其妻只道阴魂未散,惊得哭不出声来,顿时呆若木鸡。
  吕霸飞身扑到母亲跟前告道:“娘亲切莫悲伤,父亲安然无恙。”
  吕蒙之妻一下子哪里弄得清楚眼前是人还是鬼,只觉得自己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有顷,方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绷紧的心弦一下松了下来,顿觉浑身无力,摇摇晃晃便向地上坠去。心里却凄惨地想道:死人是大事,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诈死呢?想着,双眼又滴下酸楚的泪来。
  吕蒙抢步上前扶住,“夫人受惊了。你我坐下细谈。”
  夫人靠在椅中,无力而又不解地问道:“夫君缘何诈死?”
  “夫人,蒙诈死实是为了荆州也。吴侯久欲收回荆州,一统大江南北,借无时机。如今孟德来约期起兵,关羽又远离荆州,吕蒙正可趁时而动。”
  “陆口兵精将勇,何用此不吉之计?”妇道人家最怕当家的壮年身亡,失去依傍。
  “关云长所惧者唯蒙一人。蒙诈死,关某便无恐惧,定将重兵撤去。蒙便可另思良谋袭之,则荆州可归江东,以遂吴侯数年之愿。为国家之计,蒙岂论计之吉凶。万望夫人见谅。”
  这等国家大事,吕夫人即使有一万分的冤屈和不满,也只得埋在心里,不得不从。虽知是诈死,但只有假戏真做,既要接待祭吊的人,又要假惺惺地在灵堂内哭泣,倒也忙得没抽身的工夫。
  却说陆口大寨中的陆逊,送走了孙权和吕霸等人。第二天又坐帐与众文武道:“两旁听了,吕帅已去,本督奉命挂印,愿诸众协力相助,共保江山。”
  两旁和道:“愿为陆都督效犬马之劳!”
  “江东数年以来边堆安靖,无刀戈之乱,无外敌之扰,令魏军不敢来犯。皆因子敬治军有方,又仗君侯坐镇荆州,内外无忧,军民安乐。今闻关君侯带兵北上,三挫魏军之锐,威震四海,实是江东之幸。某初任要职,理应结好邻邦,欲命人往君侯军前犒赏三军,略表微意。未知帐上何人代某之劳?”
  那天吕蒙还在高叫着要夺回荆州,今天竟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说要犒赏汉军,这简直太不能让人接受了。众将都在想,吕都督尸骨未寒,陆逊竟敢未奉君命违背初衷,年轻人太狂了!因此,大家的脸上都露出了忿忿之色,谁也不来接他的话音。大帐上这些人中只有一人觉得事态发展这样急转直下,令人不可理解。他就是文人吕范。他想,既然那天吕蒙是奉了吴侯的意旨回来,要他杀过对江夺回荆州,那么为什么他一死,吕蒙却遗言要主和的陆逊来接任呢?可见得其中的事情是很有点蹊跷的。吕范虽然看不透吕蒙是假死,但一团疑窦已经无法解开,他不愿随着那班武将来抱怨陆逊,而是想弄清楚事情为什么这样前后不呼应而出现的种种矛盾。便从旁闪出:“都督在上,下官吕范愿往。”
  陆逊暗想,这个人是聪明的,对我的意图定是有所察觉。便在案桌上开出一长串礼物之名,候墨迹干,递到了吕范的手中。同时,将一封早已写好了的书信交给了他,关照他一定要亲自交到君侯的手上。
  吕范将礼单上的东西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暗自想道:好一份厚礼,众将见了岂不要气死!只见上面排列着。黄金十万两,白银百万两,美酒十万坛,猪羊牛马一万头,……其余礼物更不必多说,即便是贡奉皇上也只如此而已。
  陆逊道:“大夫即刻启程,不得有误。”待吕范应声退下,这才宣布“退帐”。无多时,文武退尽。
  吕范捧着书信和礼单,觉得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便又返身进了大帐,却不见陆逊。知其必在内帐,便与值帐官道:“有劳禀报都督,下官有要事求见。”少顷,传出话来:“内帐召见。”吕范进得内帐,急步上前施礼:“大都督,下官拜见。”
  陆逊坐在内帐,头也不抬地问道:“本督命大夫即刻启程,缘何去而复返?”
  “下官有一事不明,特求都督指教。”
  陆逊笑道:“嘿嘿,本督知汝定来询问,故而在此相候。不妨坐下说话。”
  吕范听了他这句话,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有道理,胆子也就大了些,侧身坐了下来。但是面对新上任的都督,总不免有点局促不安,拘谨地问道:“都督,吕帅病因不明,死得突然,莫非……”
  不等他说下去,陆逊便向他摇了一摇手,打断了他的下文。然后将身体移过去,凑近吕范的耳朵说道:“足下不愧为江东的老大夫,明察事理,某佩服!大夫此去汉营之中,关羽面前须卑躬屈膝,敬颂备至。此事倘成,一等大功。然军机不可轻泄,夺取荆州,在此一举。”
  短短几句话,已把吕范说得心领神会。吕范道:“下官定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关羽收下礼物。”
  陆逊抚其背道:“大夫切不可负江东之重望。”
  吕范拱手作别,出了大帐。手下早已按着单上之物,齐备在大官船上。沿江一带约有大小船只三百条,都是装载礼品往对面去的。吕范收拾了行囊,身藏书信和礼单下了船,即刻向襄江方向驶去。
  吕蒙的死讯早被潜伏在陆口和东吴各地的荆州探子传遍了襄樊等地。再说关云长击败了徐晃,回到了樊城外以后,也曾萌发了放弃樊城,先打宛洛道的念头,想与曹操当面交锋,趁势杀入中原。可是考虑到二十万人马本来不够,还要留守襄江,兵力分散,很难取胜,几次想从荆州抽调人马,横渡黄河,可又恐被吕蒙偷袭,荆州危险。所以,连日按兵不动,实在也是一筹莫展。
  忽有手下来报:“陆口探子来报!”
  关羽急令传见。
  探子报道:“君侯,江东吕蒙身患急病,三日而死。现任都督乃是书生陆逊。”
  接着,东吴各地的探子纷纷回来,报告了同样的消息。文武听说吕蒙去世,个个喜出望外。关羽一向所担心的就是吕蒙,现在都说他突然去世,这使关羽暗暗高兴,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免去东顾忧,一心北伐曹。”这对关羽来说,的确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吕蒙一死,荆州不知可以省去多少麻烦的事情。第二天,又有探子来报:“陆逊命吕范过江犒赏三军。”关羽一时不能揣知陆逊的用意,号令三军严阵以待,各处关卡要严格搜查。
  吕范一路赶到襄江,经过汉军的所有口子,每处都检查得一丝不苟,吕范由着汉军搜查,只是说明这是奉了都督之命到此求见君侯,为的是犒赏三军。汉军经过仔细的检查,发觉除了金银之外,都是吃用的东西,并无夹带。三百条船就在襄江边停泊,吕范登岸,来到营前求见。
  关羽为了要弄清陆逊的用意,便传言相请。吕范在当年周瑜使的美人计,刘备过江招亲时到荆州去做过媒,曾与关羽有一面之交,因此并不陌生。此时上得大帐,走到关羽的面前十分谦卑地跪下道:“君侯在上,下官拜见。”
  关羽对当年的事情虽然铭记不忘,但相隔了十多年,目前此人是谁,已经淡忘了。见他这等恭敬,便将手一招道:“大夫不必行此大礼。请起。”
  吕范站起来,向关羽一拱手:“多谢君侯。”
  “大夫请坐。”
  吕范慌忙摇手道:“君侯在上,哪有下官的座位?君侯何须客套,吕范正要侍立听教。”
  “大夫远道到此,辛劳有加,但坐不妨。”
  说话间,手下已在关羽的下首摆下了一只座位。关羽再次道:“大夫请坐。”
  吕范向前又躬了一躬身,“下官放肆了,君侯勿怪。”说时,走到椅子前转身小心冀翼地坐了下去。屁股只搭在凳沿上,两条腿垂直支撑住整个身体,两只手平放在膝盖骨上,毕恭毕敬,正襟危坐,这样的坐姿好不吃力!而且目不斜视,耳不旁听,更显得聚精会神。
  关羽见他一动就是一礼,万分谨慎小心,为了松缓一下这种场面,便说道:“某惊悉吕都督噩耗,不胜悲伤。”
  “蒙君侯厚意,先都餐定然九泉感恩。”吕范道。
  “子明何日亡故?”关羽问。
  “九月中旬。”吕范答。
  “所患何症?”
  “失魂伤寒,三日而亡。”
  “可曾延医?”
  “无可救药。”
  一个问什么,一个就怎么答,这种呆板的机械式的对话,愈使关羽觉得无聊。便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陆逊乃何许样人?今年青春几何?”
  “我家陆大都督是个书生,今年二十有七。”
  实际上陆逊已经三十岁了,这是吕范故意说的谎话,为的是让关公从年龄上来藐视陆逊,所以说得年轻几岁更有作用。
  关羽一听新任都督只有二十七岁,而且是个书生,敬慕之心油然而生,说明江东是个人材荟萃之地,孙权是个有胆识的君主。可是再一细思,陆逊年纪太轻,虽有才,并未闻其名,恐难指麾三军。因此便有轻蔑之意。又问:“大夫到此有何贵干?”
  “君侯坐镇荆襄八载,长江南北无刀兵之灾,百姓安居乐业,操贼不敢顾视,此皆赖君侯虎威。我主吴侯感激,江东文武无不称颂。为此,陆帅接任以来,特命下官到此求见君侯,愿与君侯永结和好,誓不相犯。都督有书信在此,请君侯过目。”说罢,从身边取出陆逊的书信呈上。
  关公将书信接到手中,展开一看,书中略云:某年少无学,才望皆微,蒙主惠顾,拜某为帅。某自揣忖,深恐有负众望。君侯乃盖世之英才,德望昭隆,威仪天下。倘能垂顾一二,某感恩非浅,当竭力报效。看到这封信,关公只觉得陆逊资格太嫩,谦辞卑言一点也没有大帅的气魄,由此便轻视了他,以为陆逊为帅,荆州无东顾之忧。因而看着书信,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笑逐颜开,一对凤眼眯成了一条线。览毕,将书信置于虎案之上。
  就在关羽看信的时候,吕范也在一眼不眨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只见关羽的嘴角和宇眉间充满了一种满足和蔑视的笑意,已知被陆逊的话蒙骗住了。暗想,甜言蜜语大凡都容易接受,如今他已信了陆逊的话,那我就可以走第二步了。遂说道:“君侯,此番兴师北伐,水淹七军,威震华夏,真个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计无不达,谋无不成,威名远扬。江东托赖君侯之威,一无内顾之忧。下官奉都督之命,特具些许薄礼,过江奉献。望君侯笑纳。”说罢,从贴身处取出一份礼单,双手呈上。
  关羽敛起笑意,将手一推道:“某素不喜此道。”意思是我一生不喜欢收受别人的东西。
  吕范忙解释道:“陆帅别无他意,只为江东久受君侯荷护,众将辛劳,特命下官前来犒赏三军,以表微意。”
  关羽道:“某兴师灭贼乃为天下之公,亦某之责。何劳江东到此犒赏?”
  吕范想,这是第二步,陆逊关照我一定要说得关公收下礼物,我决不能就此为止。吕范向来能说,就对关公十分尴尬地笑道:“君侯,些小礼物仅表江东万民对君侯一片丹心,若只是推却,下官如何回复都督?”
  关羽见他这般恳求,就差没有哭出来。方才将礼单浏览了一遍:好一份“薄礼”,简直可以堆成一座礼山!不过,不收也太没情,既然是诚心诚意地送来,也不可一点也不收。便淡淡地说道:“关某承陆帅一片好意,留下万头牲畜,余者请大夫纳回。”
  吕范只以为关羽全部留下,不想只留了些牲奋,便道:“君侯请将金银收下,不必客套。”
  “某视金银如同粪土,生平所不喜。”
  “下官久闻君侯之美名,昔日在曹营中封金挂印,传为佳话,家喻户晓。然今日之金银乃陆帅所赠,非送君侯一人,举兵北伐,可充作军晌,以壮军威。”
  关羽不以为然道:“库中军饷尚存,多则有害。某不效王莽之举。”
  关羽一向认为,只要定期如实地分发饷银,这对军士来说是最正当的事情了。军士身上的银两一多,打仗就要分心,胡思乱想,开小差,这是有害的。只要不克扣,军士们就满意了。当年东汉的王莽,每攻取一地,就让手下随心所欲地大抢三天,好淫掳掠,无所不为,无恶不作,以此来笼络军心,激励军士拚死作战,可仍然败北了。因此用金银来勉励军士,是弊多利少的。
  吕范道:“金银多则有害,然少亦无益。下官以为奖赏有功之士,有助于北上灭操。”
  关羽见他苦口婆心,劝说个不停,觉得也有理,更怕他噜苏,便点头应允了。自然不必多说,这一万坛酒能值多少金银,等到打平了中原以后,用来庆功贺喜那是最好不过的东西了。不由得关羽不收下。结果还是照单全收。
  吕范就像卸下了重负一样舒了口气,神情顿然松弛了下来。轻松自如地对帐上环视了一眼,信手指着廖化等人问道:“君侯,诸位将军定是武艺高超,愿闻大名!”
  关公指着这些大将向吕范一一作了介绍,说道:“皆是汉室心腹,随某多年。”说到这些大将,关羽兴致勃勃,回身又指着周仓道:“周仓,某马前副将,步将之中屈指可数。”
  吕范顺着关羽的手看去,正与周仓的目光相遇,不觉一阵心悸,便故作镇定道:“久慕威名,莫非昔日临江之畔举锚登岸的周将军?久仰!”吕范倒还记得当年周瑜计赚刘备临江赴宴的事情,这种大将的确令人望而生畏。吕范又问:“公子缘何不见?”
  “奉命镇守新野。”
  “哈哈,君侯帐前皆是足智多谋之士,皆有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之才,宛如猛虎添冀。君侯有此良材辅助,何愁奸贼不灭,何虑汉业不兴!”
  关羽笑道:“大夫过奖。某闻江东人材出众,当年韩当、周泰、徐盛、丁奉皆是文武全才。”
  吕范接着道:“可惜都已年迈无用了。”
  “甘宁、凌统颇有威名。”
  “甘、凌二人虽然勇武,却只能水战,不善陆战。不过是一技之长而已。”
  关羽问:“某闻潘璋、董袭乃上乘之将?”
  “君侯有所不知,此二人虽有虚名,亦不过勇而无谋。若与君侯帐下诸将相比,好似……”吕范欲言又止。
  关公问道:“怎样?”
  “好似顽石与美玉争辉。”
  关公听了放声大笑:“哈……”真是痛快至极。
  吕范讲到这儿,便从座上抬身,“君侯,下官相扰多时,甚是不当。待等君侯克日灭曹,下官再来大营恭贺。告辞了!”他想,两件事都已办妥,达到了预期的目的,言多必失,当抽身返回了。
  “请大夫多多回复陆帅,有关某在此,可保江东无虞。某军务在身,恕不远送。”
  “岂劳君侯相送。下会有期!”说罢,匆匆出了汉营。船上的东西早已搬空,吕范下了船,回陆口去复命陆逊。暂且不提。
  等得吕范一走,周仓说道:“主人,小人在旁观察江东使人之色,眉来目去,言过其实。某恐陆逊别有用心。”近来周仓很会动脑筋。
  关云长喜欢“戴高帽子”。这个性格已被陆逊掌握,所以吕范到此专拣年初一的话讲,处处贬低江东,这正迎合了关羽的口胃。关羽被周仓一质疑,反而劝道:“汉寿,大丈夫理应待人以君子,不可防人以小人。切莫胡乱猜疑。”
  此时关云长不信周仓的话,到了失荆州,走麦城的时候,方才追忆起周仓的这番话,真的是追悔莫及了。吕范一走,关羽以为心腹之患已消,可以一心对付曹操了。因此立即修下一角文书,命人发到荆州,命刘安带领二十万重兵立即开赴襄江大营。——大意失荆州,出典就在于此。——关公一心以为,江东只有吕蒙一人要取荆州。他一死,陆逊是个书生,年轻又没作战经验,何况江东战将老的老,衰的衰,只得依附在自己的身上,方才不受曹操的侵犯。因此不分真假,也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就将荆州人马调拨一空。三天过后,刘安领军赶到。关羽又把胡班的五万水军也调至军前,只留少数人看守船只。打算大举进攻宛洛道,全力追杀曹操。
  却说满宠从江东回到宛洛道,将所见所闻告知了曹操。接着吕蒙病故、陆逊拜帅的消息也传到了魏营中。曹操感到惊奇,聚文武商议对策。满宠道:“千岁,下官往秣陵见仲谋,言定约期起兵,某料不会变卦。”
  曹操把这几天一连串的事情联系起来一想,发觉吕蒙死得不明不白,又拜陆逊为帅,分明是用来蒙骗关羽,其中必有诈情。正想着,探子来报:关羽将荆州军马调至军前,合计四十万,不日便要大举进犯宛洛道。曹操听了这个消息,忧喜各半。一旦东吴出兵,关羽立即会收兵,他的北伐之举就会毁于一旦,樊城之危可解。可是荆州定被东吴所取,我就再难下江南了。曹操立即传令各营准备与汉军厮杀。
  再说吕范回到陆口,马上进帐来见陆逊。手下报进大帐:“报大都督,吕大夫求见。”
  陆逊时刻在等候吕范的消息,听说他回来了,顿时料定关羽中计。因为吕蒙诈死能被云长识破,稿赏不但不能成功,而且吕范也不可能安然回来。今日往返这样快,说明事情办得非常烦利,这条釜底抽薪之计定能如愿。便传令道:“大帐有请。”
  吕范步履轻松,满面春风上大帐,“都督在上,下官奉命过江犒赏汉军,所送礼物,君侯尽皆收下。特来面见都督复命。”说完,对陆逊丢了个眼色,表示一切如愿。
  大帐上不平的人很多,都在想,书生拜将这真是江东的倒楣,非但不取荆州,反而送这许多礼物去奉承关羽,长他人之志气,灭自己的威风。看来江东早晚要被他断送!众将敢怒而不敢言,一口怨气憋在心里。
  陆逊察觉到众将的不平,当即下令道:“三军按兵不动,敢言夺取荆州者,以军法治罪!”说罢,退帐。
  自这一日以后,一连三天不见陆逊坐帐。初时大家还不在意,加上对他已有成见,并无人来问讯。可时间一长,众人也都着急了,询问之下,方知都督病了。都想道:这是怎么回事?吕蒙刚死,陆逊又病倒了,而且专拣要紧人物生病,就像染上了“链条瘟”,专死做都督的。莫非这内帐中有鬼?!遂命人往秣陵送信。
  内帐中确实有“鬼”。陆逊自吕范从襄江回来,就觉得己任已完,天一黑就驾了一只小船悄然无声地赶回秣陵去了。事先吩咐内帐外的侍卫,只说有病,一概不见,耍了一条脱身之计。吕蒙诈死以后,常住在吴侯府中,等候陆逊的消息。陆逊一回,三人就在孙权的书房中会面。陆逊先将吕范过江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然后又将自己打算怎样过江夺取荆州的计谋详细说明,各种要领都教给了吕蒙,吕蒙闻之大喜,拱手称谢。只等对江撤兵的消息一到,便可立即进取。
  刘备的一家人家,可以说一大半完结在陆逊的身上。夺取荆州,使得刚刚喘息过来的刘备蒙受了第一次打击。火烧连营,不但烧掉了刘备百分之七十的兵力,而且还大大地影响了诸葛亮以后兵出祁山。为此汉室难以复兴。前三国中,诸葛亮已经接触到了魏国的司马懿和吴国的陆逊,预料到他们将成为复兴汉业的大敌。
  事隔二天,果然接到了关报:关云长提兵襄江,荆州空虚。孙权道:事已成熟,可以发兵。吕蒙应命而出。陆逊又拦住道:今日陆口来报,都督病困内帐。何不奉主之命潜回?吕蒙大叫“妙绝”。就改扮成一个卫士,混杂在众多心腹之中,辞别了孙权等,回到了陆口。
  陆口的这班文武这几天像没了头的苍蝇,六神无主,昏头转向。忽报吴侯命人来探都督之病,便将来人迎上大帐。这班军士手中果然擎了吴侯的谕旨,内帐卫士不敢阻拦,吕蒙因此进了内帐。到了内帐里面,吕蒙即刻戴上红铜帅盔,双雉高飘,穿上红铜帅甲,外罩战袍,足登虎头战靴。一切整顿齐备,传令帐上起鼓。
  “卜隆……”军鼓齐鸣。文武感到万分惊讶:吴侯刚派人来探病,陆都督立刻就坐帐,看来他这个病是装出来的。顷刻间,文武在大帐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两旁手下呼威连连:“都督升帐。呼……嗨……”
  内帐门开,里面传出来一阵阵铿锵的甲拦裙之声:“锵,锵,锵,……”众文武又不明白了,陆逊是个书生,从不顶盔贯甲,为什么生了一场病还要全副戎装呢?
  吕蒙踏上大帐,在中间坐定,自语道:“浩气冲天观斗牛,白衣渡江取荆州。本督吕蒙便是。”
  大帐上只有吕范一人心里有数,其余文武都被蒙在鼓里。及至看清了吕蒙的面孔和听到了他的声音以后,帐上一片喧哗之声。各种询问和猜疑都从脸上反映出来:这人到底是谁?吕蒙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呢?内帐中病的是陆逊,为何吕蒙走出?是人?是鬼?还是我们在做梦?
  吕蒙注目对下面一看,每个人的脸上好像都映出了好几个问号。不觉笑道:“众位先生,列位将军,受惊了!”
  人们屏息凝神听着他说话,好像阴阳阻隔从来不认识。确实对目前发生的事情感到太惊奇了。
  “蒙自接任以来,常思过江夺取荆州,皆因内有子敬阻饶,主张联刘拒曹,外有关羽镇守,戒备森严。使某之夙愿不遂,幸与伯言思下诈死一计,又令吕大夫过江犒赏汉军,使关羽毫无戒备。今荆州空虚,兵微将寡,正是良机。白衣渡江,夺取荆襄,一统大江南北,报效吴侯,以安周大都督九泉之下之先灵。众位听令!”
  众人听了这一番话,又仔细对他打量了一下,见他红光满面,根本不像有什么病,而且气色比过去更好些,方才恍然大悟。因而无不称赞:“好一条妙计!”吴中将士谁不想早日一统长江南北,来了却十多年来的愿望,一听此计,便又战意盎然起来,都想为夺取荆州立下一番功劳。文武这才纷纷上前行礼。
  吕蒙把手一招,取令在手:“韩当、周泰、徐盛、丁奉听令。”
  四将雄赳赳从旁闪出:“末将在!”
  “将令一支,领兵五百,今夜改扮渔民,改小舟为渔船,置办金银、酒菜,从得阳江进发,夺取烽火台。守台汉军不可放走一个,大队随后接应。切须谨慎!”
  “遵命!”四将接令退出。
  “潘璋、董袭、蒋钦,陈武听令。”
  “在。”又是闪出四将。
  “将令一支,领兵一万为二队,去江中等候消息。烽火台获取,即刻开赴荆州。”
  “是。”四将接令退下。
  “甘宁、马忠听令。”这是第三条将令。
  “在。”
  “领兵五万,在此等候吴侯,共往荆州接应本督。”
  “是。”二人退下。
  吕蒙又取令箭在手,“凌统,朱然听令!”
  “在。”
  “领兵一万,从陆路进兵公安,围困城关,大道一律封锁,切断通往襄江大营的消息!”
  “是。”
  吕蒙关照其余各将都随吴侯过江。一切分拨停当,各去准备。白衣渡江,不是穿了白色的衣服去过江,而是指所有的军队都改扮成平民百姓,那时一般的百姓就称专白衣人。吕蒙立即派人到秣陵向吴侯送信,约他速引大队过江接应。是夜,寒风四起,江面上漆黑一片。陆日江边数万雄师结集待命,全都是渔民百姓打扮。吕蒙将令旗一招,千舟竞发,一起向对江驶去。正是:
  轻波作道千舟竞,暮霭为屏万弩发。
  欲知吕蒙如何取得荆州,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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