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遇韩玉兰(1)

  武松离开大太太的住宅,出了角门,还走原路,由南向北,从火巷奔马院。他来是从马院墙头而入,还想从马院墙头而出。正走之间,看见东边有一道圆月宫门,门开着,再朝门里一望,里头是花园。天空明月西斜,照射门里假山花木,楼台亭阁。他脚步停下来想,过去在衙门时,也常进去玩的,我何不由花园走呢?我从花园一直向东,由蝴蝶厅旁边假山出去,比走马院近多了。武松抢步到了月宫门,两边都是假山,这一座花园在孟州城里也是很有名气的。张都监到任以来,他发财了,特为把这一座花园,又大修理下子,不但假山整齐,楼台亭阁油漆得簇新。这一座花园秀、漏、旧全有。用两句可以恭维:假山真鹿走,呆水活鱼游。武松这一刻也无暇观景游玩,他顺着路直向东去,所过的地方很多:牡丹亭、绿秋亭、桂花厅、梅花厅。前头到了养鱼池,有字桥;过了字桥,前头有荷花池。又听见旁边竹叶声响,这是到了翠竹园了。正朝前面走,迎面一座太湖石的假山。这座假山不高,堆砌得玲珑剔透,有许多的石洞,这边能看到那边。绕过假山,迎面就是蝴蝶厅。这一座蝴蝶厅五开间,蝴蝶厅后身就没有地方了。紧靠东边院墙根,有一重屏风,其实屏风后没有地方,但看下去,仍有一种未尽的感觉。蝴蝶厅两边都是假山,假山紧靠院墙根。由假山爬过去,就是东边院墙头。
  武松刚绕过太湖石,忽然看见蝴蝶厅口有个人。武松赶快躲闪到太湖石背后,套着石洞又朝蝴蝶厅口望,只见厅口有一块青皮的盖檐石,就在石块下放了一张大方茶几,茶几上顿了一个绿釉香炉,香炉里插着一股香。这股香点的时间不小了,还剩了小半段,香灰都岔了头了,稍有微风,香头上的烟直往上冒,火有寸把高,绿阴阴的火苗,武松闻见了香味。怪道我先前在大太太上房腰门口闻见一阵香味的,大概是由这里风把香味送去的。再望茶几那边,地下摆了个蒲团,蒲团前站了一个青年女子,约有二十多岁,美貌无比,骨骼沉重,身穿孝服衣裙,面对太湖石假山。因假山不高,挡不住月光。这一位姑娘痴呆呆对着这一轮明月,默默无言。
  武松觉得很奇怪,我以前在衙门里拜教师几十天,所有大太太、姨太太上房里的妈子丫头我都见过面,唯有这女子没有见过。岂不知他同这位姑娘曾见过一次,他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早就忘掉了。武松心里很疑惑,这个女子如不是衙门里的,就是衙门外的。衙门里二更天正门下锁,断绝交通,外面的女子怎么会到衙门花园里来?我以前听他们衙门里人说,花园里闹过狐仙,我从来不相信这些事,决不会有鬼怪,这都是胆小的人疑惑。要照①这个女子,既不是衙门里的,又不是衙门外的,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难不成真有鬼怪?夜间出来拜月,作祟迷人?我倒要听听。她既焚香,难免不说话,她如有什么祷告语言,我一听就有数了,单看她是人是鬼。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只听见姑娘叹了一口气,又见她到茶几面前,在茶几肚内二层上拿了一股香,茶几上搁了几根火纸捻子,点着了的。姑娘抽了一股香,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尖,把香上裹的纸条挑断,把火纸枚子吹着,把这股香点着。她走到茶几面前,双手把这股香举过头顶,朝香炉里一插,同前一股香并排。插牢后,复又走到蒲团前,双手又把一股香举过头顶,朝香炉里一插,面对月亮,端端四拜,双膝跪下,娇滴滴的喉声,望空祷告。武松听得很清楚,只听她嘴里说:“空中夜游神灵:难女每夜朝天两炷香,要庇佑我亲娘兄弟屈死冤魂早升仙界!”武松听得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没名没姓,听不出所以然,只好再听她的下文。只见姑娘又拿香,把火纸枚子吹着了,把香点着了,把火纸枚子触熄,大概烧了这股香就不烧了,不然不会把火纸枚子触熄。姑娘把这炷香又朝香炉内一插,复行到蒲团前下拜,望空祷告:“空中日月星三光:难女每夜朝天三炷香,望神圣要庇佑这位清河壮士、打虎英雄早出龙潭虎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武二爷听了不由大吃一惊:她烧第三炷香,是说的我啊!听她嘴里祷告的是清河壮士、打虎英雄,不是我是谁呢?武松深知,张都监门里的人,无论男女,本地人少,都是徐州人多,多数都是张都监的同乡;他惯用私人,没有清河县的人。我当时在衙门里拜教师,只有我一个是清河县的。不但清河壮士,还有打虎英雄。非我放肆,清河县的人不会有第二个打虎英雄,不是我是谁呢?她下文说的话,庇佑我出龙潭虎穴,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又是说的我。我确实是有难,吃冤枉盗案官司,九死一生,受了几十天的狱底凄凉,到今日早间我才起解,这不是说的我么?武松想到这里,更奇怪了,我同你无亲无故,我们面不相识,我有难归我有难,与你何干?你为何要焚香祷告,庇佑我出龙潭虎穴?这是我听见,要是旁人听见,疑惑我同你有不正当的事呢。我这个人从不同妇女沾连,你无故地把我沾入嫌疑之中,料想你也不是一个正当的女子,决非好人!
  武松想到这里,不由就来气,眉含杀气,眼露凶光,绕过假山,形如猛虎,一个箭步,蹿到姑娘面前,朝下一落,举刀就砍。刀离姑娘的头顶约一尺远,武松赶快把刀提住,自己责备自己:我太鲁莽,岂能杀她?我估计她是一个不正当的女子,她也没有杀罪,她对我也无坏意;不过男女有别,旁人听见虽有不雅,我决不能随便杀她,只有警告她:我同你无瓜无葛,我有难与你何干?下次不可如此!你如再有这样的举动,休怪我刀下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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